賈元春望著賈寶玉低垂的頭頂，望著他那死死閉眼、扭臉不敢見自己的模樣，心中百味雜陳，最終隻化作唇邊一縷苦澀的弧度與歎息。
    “唉......”
    她搖了搖頭，實屬不知，這賈府最金貴的鳳凰蛋，為何終究會走上這般……道路！
    她緩緩地、帶著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將自己的手，從寶玉那冰冷僵硬、仍在微微顫抖的手中抽了回來。
    沉默了片刻。
    最終，她隻是伸出手，在賈寶玉那單薄顫抖的肩膀上輕輕拍了兩下。
    這兩下，很輕......
    拍完之後，賈元春不再說話。
    鳳眸低垂，長長的睫毛掩蓋了其中翻湧的所有情緒——失望、痛心、厭煩、茫然。
    殿內一時之間陷入一片死寂。
    就在這時，一直屏息凝神、豎著耳朵的總管太監，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令人難堪的沉默和貴妃身上散發出的低落的情緒。
    立刻弓著腰，腳步放得極輕，他隔著簾子，小心翼翼地開口：
    “啟稟娘娘，” 他先喚了一聲，見裏麵沒有嗬斥，再次開口，“娘娘與家人敘罷天倫，骨肉情深，實乃大喜。而今天光正好，園中景致也已齊備，正是遊幸的大好時辰。......是否移駕，遊覽一番這精心築就的大觀園？也好讓娘娘散散心，瞧瞧府中為迎娘娘省親備下的心意。”
    賈元春聞聲，眼睫微微顫動了一下。
    “嗯。如此甚好，” 她頓了一下，然後才接著總管太監的話，下令：“更衣。移駕，遊園。”
    “是！娘娘！” 總管太監心頭一鬆，立刻挺直腰板，高聲應道，“天倫敘話禮畢——！恭請娘娘移駕，遊幸大觀園——！”
    ......
    殿門大開，跪伏一地的賈府眾人屏息凝神。
    賈元春抱著懷瑾公主走出來。
    小公主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四處張望，小手不安分地揪著母親的衣襟。
    鳳輦啟動，絲竹管弦之聲奏起喜慶的調子，賈政小心翼翼在前引路，賈寶玉被王夫人緊緊拉著，混在女眷堆裏，依舊低垂著頭，像個失了魂的木偶。
    怪異的氣氛使得賈玌眉頭一擰。
    剛才殿裏“敘天倫”沒多久，出來就這鬼樣？
    貴妃身上那股子的失落，隔著老遠都能感覺到。
    賈玌腳下挪了半步，慢下腳程，正好站到林黛玉身邊。
    寬大的袍袖下，他的手，握住了林黛玉有點涼的小手。
    林黛玉身子輕輕一顫，側頭看他，有些不明所以！
    賈玌眼神沉靜，朝著前方的賈元春仰了仰頭示意了一下。
    林黛玉懂了，緊繃的心鬆了點。
    她手指在賈玌掌心飛快地劃拉幾下，趁著前麵賈政介紹“曲徑通幽”那堆石頭，湊近賈玌耳邊，聲音又輕又快：
    “......”
    原來如此！
    賈玌眼底閃過一絲了然。
    十餘年富貴，養出個廢物，今天被親姐當眾扒了皮！
    隻能說——做孽！
    在他賈玌整頓家族、靠軍功重振門楣的今天，如今的賈寶玉就是最大的笑話！
    他極輕微地搖了下頭，動作很小。
    在他定的規矩裏，賈寶玉今天這場麵，從他賈玌接手賈家那天起，就注定了！
    享了賈家的福，那麽必然的在其餘方麵必須要付出應有的代價，天下沒有免費的事情，更甚至免費的事情，才是天下最貴的！
    ——賈家的飯，也不是能白吃的！
    ......
    鳳輦到了“沁芳亭”邊。
    賈政指著亭子匾額：“娘娘，您看這亭子......”
    亭子精巧，溪流穿亭而過，本是美景。
    但賈元春眼神卻有些飄忽，對這精心布置的景致，實在提不起半點興致，隻是心不在焉地欣賞著。
    她懷裏的懷瑾公主，小身子不安分地扭了扭。
    小孩子最是敏感，母親低落的情緒和敷衍的態度讓她覺得不舒服。
    她扭過頭，小腦袋努力越過母親華麗的肩頭，好奇地向後張望。
    那雙清澈純淨的大眼睛在人群中掃過，帶著點茫然和尋找。
    忽然，她的目光定住了！
    小臉上瞬間綻開認出熟人的喜悅光芒——她看到了人群後方那個高大挺拔、穿著蟒袍的身影！
    “舅舅！”懷瑾公主小臉放光，在賈元春懷裏猛地一掙，兩隻小胳膊拚命朝賈玌伸，聲音又亮又急：“抱抱！舅舅抱抱！”
    這一下太突然，賈元春差點沒抱住她，趕緊摟緊了，順著女兒的手看過去，正好對上賈玌抬起的視線。
    賈玌臉上閃過一絲意外，隻對著小公主微微點了下頭。
    賈元春回頭再看到懷瑾兒那純粹開心的笑臉，心頭堵著的那口氣，竟莫名地鬆動了些。
    是啊，寶玉是不成器，可家族有賈玌在啊！
    這才是賈家如今的頂梁柱，擎天巨樹！
    有他在外支撐，她在宮內才能安穩，家族才有未來！
    她一個深宮婦人，何必為個扶不起的阿鬥揪心至此？庸人自擾！
    不必介懷，一切安好......即可！
    想到這裏，一股豁然開朗的感覺湧上心頭，連帶著看這園子都順眼了些。
    她臉上露出今日第一個真心的笑容，不再端著貴妃架子，像個尋常母親，彎腰小心翼翼地把女兒放到地上，輕輕拍了拍她的小後背，語氣輕鬆帶笑：
    “瑾兒去吧，找你舅舅玩去！”
    小懷瑾得了令，咯咯笑著，邁開小短腿，像隻快樂的小鹿，跌跌撞撞卻目標堅定地朝著賈玌奔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去，看著那小小的身影奔向權傾朝野的遼國公。
    羨慕、敬畏、感慨......種種情緒交織！
    看著女兒歡快地奔向賈玌，賈元春心中稍安，甚至湧起一絲欣慰。
    懷瑾能得遼國公如此疼愛......
    這或許，是省親唯一能讓她舒心一點的事了！
    賈玌看著奔來的小團子，臉上線條柔和了一絲。
    他高大的身軀微俯，那雙大手伸出，將撲過來的小人兒一把撈起！
    他沒有抱在懷裏，而是單臂穩穩托住，輕鬆一舉——直接讓懷瑾騎跨在了自己寬闊堅實的肩膀上！
    如同讓她登上了最高的山峰！
    “哇——！”懷瑾驚喜尖叫！
    視野瞬間無比開闊！
    她從未站得這麽高過！
    整個園子仿佛都在腳下！
    小公主興奮得小臉通紅，兩隻小手立刻緊緊抓住了舅舅頭上那頂象征無上權柄的國公冠冕，咯咯咯笑個不停，小腳丫開心地晃蕩。
    “高！舅舅高！瑾兒最高！”奶聲歡呼，清脆笑聲瞬間衝淡了沉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