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慈暉永駐·賈母壽終正寢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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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治十八年,冬。
    初雪,來得比往年更輕柔些。
    細雪如絮,悄無聲息地覆蓋了寧榮二府的亭台樓閣,將往日喧囂都斂入一片靜謐的瑩白之中。
    榮慶堂內,地龍燒得依舊暖和,驅散著冬日的嚴寒,卻驅不散彌漫在空氣中的藥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沉暮之氣。
    賈母已纏綿病榻多日,這幾日更是昏睡的時候多,清醒的時候少,府中上下無不懸著一顆心。
    鴛鴦更是衣不解帶地守在榻前,寸步不離。
    這日清晨,天色微亮,鴛鴦照例用溫熱的帕子,極輕極輕地替賈母擦拭臉頰和雙手。
    看著老太太消瘦凹陷的麵頰,鴛鴦鼻尖一酸,強忍著才沒讓眼淚掉下來。
    就在這時,她忽然聽到一聲清晰的呼喚:
    “鴛鴦。”
    這聲音......中氣十足,更是清晰明了,全然不似連日來那般虛弱無力!
    鴛鴦手一顫,帕子差點掉落,她猛地抬頭,對上了賈母已然睜開的雙眼。
    那雙往日渾濁疲憊的眼睛,此刻竟是異常的清明,甚至帶著一點久違的精神,臉上也透出一種十分醒目的紅暈。
    鴛鴦的心猛地一沉,像是驟然墜入了冰窟。
    她作為服侍老太太的大丫鬟,又得了太醫私下的囑咐,哪裏不明白這景象意味著什麽?
    回光返照……前些日子太醫診斷時說了,老太太已然油盡燈枯,大概率熬不過這個冬天了,臨終前或有此象,看似好轉,實則是......大限將至的征兆。
    瞬間,鴛鴦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視線迅速模糊起來。
    賈母看著她這副模樣,卻是輕輕笑罵了一聲:“傻孩子,好端端的,哭什麽?我今日覺得身上鬆快了許多......是好事!”
    鴛鴦聞言,慌忙用袖子用力擦了擦眼睛,強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沒......沒哭,我是......是為老太太高興!您能好起來,我比什麽都開心!”
    賈母目光溫和地看了她一眼,沒有戳破這拙劣的謊言,轉而將視線投向窗外,望著那簌簌飄落的雪花,眼中流露出欣賞與寧靜:
    “去,把孩子們都叫來吧。這些時日臥病在床,悶得慌。今日雪景這般好,該是一家人聚在一處,好生說說話。”
    “......是,老太太。”
    鴛鴦應了一聲,聲音發緊。
    強忍著幾乎要決堤的悲痛,替賈母掖了掖被角,轉身退出內室。一走出簾櫳,她的眼淚便再也控製不住地洶湧而出。
    一把拉住門外候著的小丫鬟,聲音急促而帶著哭腔:
    “快!快去!稟告老爺太太們,還有王爺、寶二爺,所有在京的主子,就說老太太醒了,精神頭很好,想見大家,讓他們......讓他們即刻過來!快!”
    小丫鬟見鴛鴦如此情狀,雖不明就裏,也知事態緊急,飛也似的跑出去傳話了。
    望著小丫鬟們遠去的背影,鴛鴦靠在冰涼的柱子上,眼淚止不住的流,無聲抽泣!
    消息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瞬間在賈府上下激起了層層漣漪。
    賈政書房內。
    因賈母病重,賈政更甚至連帶著榮府一眾子弟都告假在家侍疾。
    書房裏炭火劈啪,卻暖不透賈政、賈環、賈蘭祖孫三人沉重的心事。
    攤開的時文集注無人翻閱——
    腦海中盡是太醫“油盡燈枯”、"回光返照"的判詞,令所有科舉籌劃都失了顏色。
    這時急促的腳步聲打破沉寂。
    小丫鬟煞白著臉闖進來:"老太太醒了!精神頭極好!"
    "啪嗒"一聲,賈環的茶蓋摔得粉碎,賈蘭霍然起身,賈政撐著桌案的手背青筋暴起。
    三人臉上最後一絲血色霎時褪盡。
    更來的,總要來了!
    "快去東府請敬大爺和赦老爺!"賈政嘶啞的聲音帶著破音,"環兒,蘭兒,隨我去榮慶堂!"
    話音未落,他已踉蹌著衝出書房。賈環、賈蘭慌忙跟上,三人的身影跌跌撞撞消失在廊下風雪中。
    ......
    蘅蕪苑內
    薛寶釵正看著丫鬟給女兒蕙姐兒穿冬衣,聞訊手指微微一僵。
    她迅速穩定心神,對同樣臉色發白的寶玉道:
    “二爺,既是老太太想見我們,我們得快些過去,別讓老人家久等。”她頓了頓,又輕聲補充,“帶上蕙姐兒吧。”
    賈寶玉早已慌了神,隻知連連點頭。
    其他地方, 賈璉扔下了正在核對的年禮單子,王熙鳳也立刻從理事的花廳趕回。
    ......
    五軍都督府,簽押房內。
    賈玌正與幾位水師將領對著巨大的海疆圖指劃,商議著來年開春後靖海艦隊的巡航路線。
    親衛統領林宇悄無聲息地快步走入,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賈玌拿著朱筆的手驟然一頓,筆尖的朱砂在圖紙上洇開了一個小小的紅點。他麵色不變,但眸色瞬間深沉如海。
    “今日議事到此為止。”他放下筆,聲音沉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諸君且回,具體方略,容後再議。”
    眾將領見他神色,雖不明具體緣由,也知必有要事,紛紛肅然領命,躬身退下。
    賈玌不再多言,抓起搭在一旁的大氅,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玄色蟒袍的衣角帶起一陣冷風。
    ......
    堂內,炭火燒得正旺,藥味似乎也被新換的百合香衝淡了些。賈家子弟幾乎都已到齊,濟濟一堂,卻無人喧嘩,空氣中流動著一種刻意壓抑的安靜。
    賈政、王夫人攜寶玉、賈環、賈蘭、以及薛寶釵、立在左側;賈赦、邢夫人攜賈璉、賈琮、以及王熙鳳著巧姐兒和蒔哥兒站在右側;
    再是稍遠一些的,便是賈敬、賈梁氏、林黛玉以及被禁足的賈珍和賈蓉、秦可卿與賈薔站在一處。
    小小的賈英被林黛玉牽在手中,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張望著滿堂神色凝重的大人們,見實在無趣,便掙脫林黛玉的手,跑到待在賈蓉與秦可卿身後的賈楨(小平安)身旁。
    賈母靠在暖榻上,背後墊著厚厚的軟枕,目光緩緩地、逐一地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眼神慈和清明,仿佛要將每個人的模樣都深深地刻印在心裏。
    她看著這濟濟一堂的兒孫,臉上漸漸漾開一個欣慰又帶著些許感慨的笑容:
    “嗬嗬嗬......好啊,好......看來今兒個,咱家的人,可都來齊了......”
    她話音微微一頓,目光又在人群中仔細巡睃了一遍,像是確認著什麽,隨即輕輕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帶著一絲自嘲的笑意:
    “誒,不對,瞧我這老糊塗了......咱們賈家如今的頂梁柱,還沒到呢......”
    侍立在前方的賈敬聞言,立刻微微躬身,語氣溫和地回道:“老太太放心,早已派人通知了,玌哥兒已從都督府趕回來了,路上雪滑,想必很快就到。定能讓您見到。”
    賈母聽了,目光落在賈敬身上,眼中流露出滿意與安心,輕輕頷首:“好,有心了......你們,都有心了......”
    賈母似乎並不著急,反而享受著這難得的團聚。
    她的目光率先落在了站在前排的賈赦身上,這個她的大兒子,眼神複雜了一瞬,有無奈,有包容,最終都化為慈母的柔和:
    “赦兒......”
    她喚道,賈赦連忙上前一步,眼圈已然紅了。
    “你呀......性子急,往後......更要謹言慎行,多聽聽你兄弟、乃至族長的話。”賈母頓了頓,聲音更緩,“少操些無謂的心,好生保養著自己,閑暇時含飴弄孫,享享清福,便是最大的造化了......璉哥兒、琮哥兒如今也出息了,你該放心。”
    賈赦喉頭哽咽,重重地點了點頭:“兒子......兒子記下了,母親放心。”
    接著,賈母看向賈政,這個一向最重規矩、讓她驕傲也讓她操心的二兒子:
    “政兒,”賈政立即躬身,聲音沙啞:“母親。”
    “你為人端方,仕途順遂,膝下環兒、蘭兒皆已成器,文章經濟,都比我強……我很放心。”賈母目光中帶著讚許,隨即又流露出一絲心疼,“隻是,也別太苛責了自己,過於剛直易折。該歇時便歇歇,兒孫自有兒孫福,有些事,不必過於憂心。”
    “是,兒子......謹遵母親教誨。”賈政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滾落下來,心中既感溫暖又覺酸楚。
    她的目光又轉向王夫人、邢夫人等女眷,語氣溫和:“家裏的事,往後你們更要上心,和睦為上,幫襯著哥兒媳婦們,管好這個家。”
    王夫人、邢夫人等連忙斂衽應下。
    隨後,她的目光掠過賈璉、賈琮、賈蓉、賈薔等一眾玉字輩、草字輩的子弟。
    看到賈璉,她微微點頭:“璉哥兒,你在都察院當差,要秉公持正,為家國分憂,莫要辜負了朝廷和家族的期望。”
    目光掃過賈環和賈蘭,眼中滿是欣慰:“環哥兒,蘭哥兒,你們書讀得好,是咱們賈家的文脈所係。來年春闈,盡力便是,無論中與不中,都要持身以正,光宗耀祖不在這一時。”
    又看向賈蓉:“蓉哥兒,在禁軍當差,責任重大,需得謹慎勤勉,護佑陛下和宮城安全。”
    “......”
    她對每一個子弟都說了幾句貼己的話,或勉勵,或叮囑,或提醒,雖言語不多,卻都切中各人性情與處境。
    眾人無不躬身應“是”,心中既感溫暖又覺悲戚。
    最後,她的目光,帶著那份毫不掩飾的、積澱了數十年的偏愛,溫柔地落在了局促不安的賈寶玉身上。
    賈寶玉見終於輪到自己,心中百感交集,那股曾經被偏愛的有恃無恐與即將失去的巨大恐慌交織在一起。
    他再也忍不住,疾步上前,重重跪倒在榻前,雙手緊緊握住賈母那隻枯瘦的手,將臉頰埋進她掌心裏,情動至極地嗚咽呼喚了一聲:
    “老太太!”
    這一聲,包含了太多的情感。
    賈母任由他握著,另一隻手顫抖著抬起,無比憐愛地、一遍遍撫摸著寶玉的頭發和臉頰,就像......就像他小時候無數次那樣。
    賈母眼中含著淚光,卻帶著笑意,聲音格外輕柔:
    “我的寶玉啊......唉,整個家裏,誰不知道,我這心啊,最偏著的,就是你了......”
    她端詳著寶玉如今已褪去稚氣、顯得沉穩許多的麵容,又看了看他身後端莊持重的寶釵和乖巧的蕙姐兒,滿足地歎了口氣:
    “如今,看到你成了家,立了業,有了寶丫頭這樣好的媳婦,還有了蕙姐兒這麽可愛的孩子......我這心裏頭,真是......再沒有什麽不放心的了。”
    她的目光又落在寶釵和蕙姐兒身上,對著寶釵點了點頭,一切盡在不言中,又對蕙姐兒慈愛地笑了笑。
    滿堂之人,聽著賈母這如涓涓細流般的囑咐,看著她對寶玉毫不掩飾的偏愛,心中雖各有感慨,卻無一人覺得不妥。
    在這最後的時刻,所有的複雜心緒似乎都被這濃厚的親情與離別之悲所融化,隻剩下無盡的不舍與哀傷。
    就在這滿室靜謐,唯聞炭火輕嗶與壓抑抽泣之聲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自院外廊下由遠及近,踏在清掃過的石板上,清晰可聞。
    那腳步聲帶著的力量感,瞬間打破了室內的沉寂,也牽動了所有人的心弦。
    眾人不約而同地循聲望向門口,連沉浸在悲傷中的寶玉也微微抬起了頭。
    無需通傳,也無需猜測,此時此刻,能以此種姿態到來的,唯有一人——
    簾櫳被一隻骨節分明、帶著習武之人特有力度的手掀開,帶進一股凜冽的寒氣與幾片未及拂去的雪花。
    賈玌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身著那身玄色四爪蟒袍,肩頭與大氅下擺沾染著未化的雪痕,顯然是疾馳而歸。
    那雙深邃的眼眸先是迅速掃過滿堂眾人,最後,沉沉地落在了暖榻上的賈母身上。
    他的到來,仿佛一塊定海神針,讓原本彌漫在空氣中那份無依的悲戚,悄然沉澱下來。
    眾人下意識地為他讓開一條通路,目光追隨著他。
    賈母原本略帶倦意合著的眼睛,在聽到腳步聲時便已睜開,此刻見到賈玌的身影,那渾濁卻清明的眼中驟然迸發出光彩,嘴角那抹原本淺淡的笑意,瞬間加深,充滿了真切的欣慰與滿足。
    “玌哥兒......”
    賈母喃喃道,聲音顯而易見的歡喜,掙紮著想稍稍坐直些,鴛鴦連忙在她身後又墊了個軟枕。
    賈玌大步流星地穿過人群,來到榻前。
    他沒有絲毫遲疑,撩起蟒袍前襟,便在賈母榻前鄭重地單膝跪了下去,仰頭望著賈母:
    “老太太,侄孫兒來遲了。”
    賈母伸出手,枯瘦的手指輕輕觸碰他肩頭冰冷的蟒紋和沾染的雪水,又撫上他因急切趕路而微涼的臉頰,眼中是毫不掩飾的驕傲與疼惜:
    “不遲,不遲......來了就好,來了就好......路上冷吧?快起來,地上涼。”
    她看著他,像是怎麽看也看不夠,目光在他年輕卻已威儀天成的麵龐上流連,最終滿足地歎了口氣,仿佛了卻了最後一件心事,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
    “看到你,祖母就真的......什麽都放心了。”
    賈玌依言起身,卻依舊躬身立在榻前,緊緊握住賈母的手,深邃的眼眸中翻湧著複雜的情感,有關切,有哀痛,更有一種堅如磐石的承諾。
    滿堂之人看著這祖孫相見的最後一幕,看著賈家這根真正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終於趕到,完成了這場最後的團圓,心中百感交集。
    “這些年,”賈母的聲音帶著無盡的感慨,“辛苦你了。”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滿堂兒孫,最終又落回賈玌臉上:
    “賈家能有今日,老婆子我......都看在眼裏。也因為有你......他日九泉之下見了列祖列宗,我也能挺直腰杆說,咱們賈家,出了個頂天立地的兒郎,撐起了門戶,光耀了門楣。”
    賈玌緊緊握著賈母枯瘦的手,微微搖頭:
    “老太太言重了。侄孫兒身為賈家子弟,蒙家族養育,受祖宗蔭庇,如今既為族長,擔起家門興衰、庇護族人本就是我分內之事,責無旁貸。”
    “賈家能有今日,是上下同心、諸位叔伯兄弟齊心協力的結果,更是托賴陛下天恩,老太太您多年持家積福。侄孫兒......不過是盡了本分而已。”
    賈玌微微停頓,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位族人,最後重新落回賈母慈祥而欣慰的臉上,語氣更加沉凝,帶著承諾:
    “您放心,隻要孫兒在一日,必竭盡全力,護佑家族安穩TeaCher門不是我家的不倒。”
    賈母聽著,眼中的欣慰與滿足幾乎要溢出來。
    她連連點頭,枯瘦的手指用力回握了一下賈玌的手,雖然力氣微弱:
    “好,好......有你這句話,老婆子我......就真真......再無遺憾了。”
    賈母長長地舒出一口氣,臉上的笑意愈發深了,目光緩緩從賈玌身上移開,慈愛地投向那些站在父母身邊、或好奇或懵懂的更小的身影。
    “來,孩子們,都到祖祖這兒來......”
    賈母的聲音帶著誘哄的意味,朝他們招了招手。
    大人們會意,輕輕將孩子們往前推了推。
    賈楨年紀稍長,八九歲的他懂事不已,先是看了看父母,見秦可卿微微點頭,便主動上前,還順手拉起了賈英身邊的手。
    巧姐兒和年紀更小的賈蒔也被王熙鳳輕輕推上前,而薛寶釵則牽著才兩歲多、粉雕玉琢的蕙姐兒走到榻邊。
    幾個孩子,大的不過十來歲,小的尚在蹣跚學步,此刻圍在賈母榻前,如同一簇剛抽出嫩芽的花草,充滿了勃勃生機。
    賈母的目光貪婪地流連在那一張張稚嫩鮮妍的小臉上,看著男孩們雖帶稚氣卻健康無比的身姿,女孩們嬌憨可愛的模樣,眼中的滿足與喜悅幾乎要滿溢出來。
    “好,好啊......”她喃喃著,“瞧瞧,一個個鍾靈毓秀,都是好苗子......咱們賈家,往後......隻會更加興旺......嗬嗬嗬......
    賈母說著說著笑了起來,可那笑聲,終不是曾經高樂時的開懷,而且,那笑聲深處,終究還是帶上了一絲若有若無的遺憾。
    賈母渾濁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孩子們,望向了更遠的地方,帶著深深的眷戀,輕聲呢喃:
    “唉......老婆子我還有點貪心的......此時此刻,若能再見見貴妃娘娘、迎春、探春、惜春......這四個從小在我跟前長大的丫頭......那真真是......再美不過了......”
    提到這四個名字,她的語氣裏充滿了難以割舍的柔情與思念。
    曾經的元、迎、探、惜,隨著時光的流逝,都已全部嫁人啦!
    元春雖貴為妃嬪,卻難得一見;探春遠嫁,山高水長;迎春、惜春雖在京中,卻因故未能及時通知前來。
    這成了老人心中最後一點未能圓滿的念想。
    一旁的林黛玉見賈母神情流露出感傷,心中不忍,她上前一步,在榻邊柔聲勸慰道:
    “老太太,姐妹們終究是長大了,各有各的歸宿和前程,這是好事兒。娘娘在宮中安穩,迎春姐姐、探春姐姐在夫家順遂,惜春妹妹也一切安好......她們心裏,定是時時刻刻都念著您、盼著您安好的。您放寬心,她們雖人不能至,這份孝心卻是一樣的。”
    賈母聽著黛玉溫婉的話語,目光在她清麗的麵容上停留片刻,又緩緩閉上眼,仿佛在腦海中勾勒著四個孫女的模樣。
    良久,她嘴角重新浮現出那抹釋然安詳的笑意,輕輕點了點頭,低語道:
    “是啊...各有各的緣法......是好事......是好事啊......老婆子我......知足了......”
    她的聲音漸漸低微下去,握著賈玌的手也微微鬆了些力道,仿佛了卻了所有心事,隻餘下一片平靜與安然。
    仿佛耗盡了力氣,緩緩地合上了眼睛,胸口微微起伏,呼吸變得輕緩。
    而她唇邊那抹溫柔而滿足的笑意,卻永遠地定格在了那裏。
    滿室寂然,唯聞窗外雪花飄落的簌簌聲響,以及炭火偶爾爆開的輕微劈啪。
    賈玌見此,閉目,最後沉聲道:“......恭送老祖宗!”
    這一聲,如同打破了魔咒,緊接著,滿堂兒孫齊聲跪拜,壓抑的哽咽與悲泣聲此起彼伏。
    然而,看著賈母那安詳得如同睡去、甚至帶著笑意的容顏,每個人的心中的悲傷之下,又都隱隱升起一絲慰藉——
    她走得如此從容,如此安詳,仿佛隻是卸下了人世間所有的重擔,去赴一場期待已久的、與親人的團圓。
    是夜,雪漸漸停了。
    寧榮街兩側,象征喪事的素白燈籠次第亮起,將皚皚積雪映照得一片晶瑩剔透。
    天京城的百姓們聽聞賈太夫人仙逝的消息,無不歎息:“老太君真是積了一輩子福的人,去的時候都這般體麵、安詳。”
    而榮慶堂內,燭火長明,映照著賈母平靜慈祥的遺容。
    她靜靜地躺在那裏,仿佛隻是沉沉睡去。
    在她身邊,環繞著她最牽掛的兒孫;
    在她身後,是一個前所未有的鼎盛家族,一個她親眼見證並最終安享其成的太平盛世。
    這一生,她曆經繁華,見證變遷,最終看到了家族從風雨飄搖到如日中天,親眼看著每一個她疼愛的孩子都有了安穩順遂的歸宿。
    如今,她再無遺憾,可以心安理得、帶著圓滿的笑容,去與地下的親人團聚了。
    雪後初晴的月光,清澈如水,透過精致的窗欞,溫柔地灑滿房間,仿佛在為這位福壽全歸的老人照亮通往另一個世界的路。
    那一夜,榮國府的燈火,亮了很久很久,仿佛在用自己的方式,為這個圓滿的人生,做著最深切、也最長情的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