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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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宮城的朝堂上,晨曦透過高大的窗欞斜射進來,在青石地麵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我父親胡質站在文官隊列中,眉頭緊鎖。今日早朝的氣氛比往日更加凝重。
"主公,北方流民日漸增多,若不加以管製,恐生亂象。"王導大人手持玉笏,聲音沉穩,"臣建議在江北設立安置區,嚴查身份,分田安置。"
父親微微頷首。王導大人一向主張懷柔政策,善待南遷士族。但很快,周顗大人出列反駁。
"王公此言差矣!"周顗聲音洪亮,"北方士族南來,搶占田地宅院,已引發本地士族諸多不滿。若再劃地安置,隻怕民怨沸騰!"
朝堂上一片嘩然。父親抬眼望去,隻見謝安大人靜立一旁,神色淡然,似乎對這場爭論早有預料。
"周大人此言未免偏頗。"父親忍不住出列,"北方士族中不乏才學之士,如洛陽時謙一家,其子時晨精通六藝,文武雙全..."
"胡大人!"周顗冷笑打斷,"聽聞時謙在洛陽曾與石勒有書信往來,如今舉家南遷,誰知是否別有用心?"
父親麵色一沉。他雖不喜周顗咄咄逼人的態度,但這話確實戳中了他的隱憂——時家背景複雜,與北方胡人政權的關係曖昧不明。
"諸位且聽我一言。"謝安大人終於開口,聲音不疾不徐,"南北士族本是一家,今逢亂世,更應同心協力。主公英明,不如設經學館,延請南北名士共論經典,既可甄別人才,又能促進融合。"
陳帝微微頷首:"謝愛卿所言極是。此事就交由王導、謝安共同操辦。"
退朝後,父親與謝安同行。宮門外楊柳依依,初夏的風帶著幾分燥熱。
"謝公今日妙策,"父親低聲道,"隻是南北積怨已深,恐非一朝一夕可解。"
謝安輕撫長須:"胡兄對時家似乎格外關注?"
父親腳步微頓:"其子時晨近日與亦萱有些往來。那少年才學確實不凡,隻是..."
"隻是來曆不明,令人難安?"謝安了然一笑,"少年人情竇初開,最是純真。胡兄不妨多觀察些時日。"
父親心事重重地回到府中,正欲詢問我的去向,卻見管家匆忙來報:"大人,小姐今日在琴室會客,是...是時家小郎君。"
父親麵色驟變,大步向內院走去。
而此時的我,正在琴室裏來回踱步,第三次調整案上插花的擺放角度。
"女郎,時小郎君到了。"小桃在門外輕聲通報。
我慌忙撫平衣裙上不存在的皺褶,深吸一口氣:"請進。"
時晨一襲淡青色深衣踏入琴室,陽光透過窗紗灑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圈柔和的輪廓。他手中捧著一個精致的檀木匣子,見我行禮,連忙還禮:"女郎,冒昧打擾了。"
"小郎君客氣。"我示意他入座,聲音比自己預想的要緊張,"這是家父收藏的《廣陵散》抄本。"
我取出錦緞包裹的竹簡,小心展開。時晨眼睛一亮,立即打開他帶來的木匣:"巧極了,我這份殘譜正好能接上胡大人抄本的後半段。"
我們湊近比對兩份殘譜,他的衣袖輕輕擦過我的手臂,帶來一陣淡淡的沉香氣。我不自覺地屏住呼吸,偷瞄他專注的側臉——長睫如扇,鼻梁高挺,唇角微微上揚,帶著發現珍寶的喜悅。
"這裏,"他忽然指向一個段落,指尖幾乎碰到我的手,"兩譜相接處,正好補全了嵇康原譜中"憤世"一段的指法。"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嚴絲合縫。驚訝之餘,忍不住撫琴試彈。琴音從指下流淌而出,比以往更加完整有力。
"妙極!"時晨情不自禁地讚歎,"女郎指法精準,將這曲中的鬱憤之情表現得淋漓盡致。"
我停下手指,有些不好意思:"郎君過獎了。這曲調艱深,我練習多時仍覺生澀。"
"不如我試奏一遍,女郎看看有何不同?"時晨征得我同意後,坐到琴前。
他的指法與我截然不同,更加剛勁有力。同樣的曲調,在他指下竟多了幾分金戈鐵馬之氣。我聽得入神,仿佛看見嵇康臨刑前彈奏此曲的悲壯場景。
"女郎的演奏..."我斟酌詞句,"有種北方特有的豪邁之氣。"
他微微一笑:"家父常說,我指下帶刀兵之氣,不夠溫婉。今日聽女郎彈奏,方知江南音律的柔美動人。"
我們相視一笑,一種奇妙的默契在心頭蕩漾。時晨忽然提議:"不如我們合奏一段?我彈主旋律,女郎配和聲。"
我欣然應允。兩雙手在琴弦上舞動,起初還有些生疏,漸漸配合得天衣無縫。在一處轉折處,我們的手指不經意相碰,如觸電般迅速分開,卻又在下一個音符處默契地重逢。
琴音戛然而止時,我們才發現門外站著一個人影——父親不知何時回來了,正靜靜地看著我們。
"父親!"我慌忙起身,琴凳都被帶得晃動了一下。
時晨鎮定許多,起身長揖:"胡大人,冒昧登門,打擾了。"
父親緩步走進琴室,目光在攤開的琴譜上停留片刻:"時小郎君對《廣陵散》也有研究?"
"家學淵源,略知一二。"時晨恭敬回答,"今日得見胡大人珍藏的抄本,實乃三生有幸。"
父親不置可否,拿起兩份殘譜比對,眉頭漸漸舒展:"確實嚴絲合縫。這譜子我尋了二十年都未能補全,沒想到..."
他忽然停住,深深看了時晨一眼:"小侄家中可還有其他琴譜?"
時晨坦然相告:"還有一些。家父在洛陽時廣收古譜,南遷時雖遺失大半,但仍有部分隨身攜帶。"
父親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忽然轉向我:"小海,你母親留下的那本《清商調》可在?"
我明白父親是想支開我,隻得應聲去取。等我回來時,父親與時晨正在談論北方局勢,氣氛看似融洽,卻暗流湧動。
"...所以時大人認為,石勒政權不會南下?"父親的問題暗藏鋒芒。
時晨從容應答:"胡人善騎射而不習水戰,長江天塹非鐵騎可渡。家父判斷,至少三年內江南可保太平。"
父親微微頷首,接過我遞上的《清商調》,隨手翻閱:"小侄博聞強識,不愧是名門之後。隻是..."他話鋒一轉,"近來朝中對北方士族多有微詞,小侄與亦萱往來,恐有不妥。"
我的心猛地一沉。時晨卻不動聲色:"胡大人所慮極是。晚輩與女郎以琴會友,絕無非分之想。若因此連累女郎清譽,晚輩萬死難辭其咎。"
父親盯著他看了良久,終於歎了口氣:"少年人誌趣相投本是美事。隻是時局動蕩,凡事當謹慎為上。"他起身告辭,"老夫還有公務處理,小侄請自便。"
父親離去後,琴室裏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我絞著手中的帕子,不知如何開口。
"女郎…..."時晨輕聲道,"令尊的擔憂不無道理。我本不該…..."
"父親隻是謹慎慣了。"我急忙打斷他,"他對你的才學還是很欣賞的。"
時晨苦笑著搖頭:"胡大人是明白人。北方士族在江南處境微妙,我本不該與你過多接觸,徒增你困擾。"
他起身欲走,我鬼使神差地拉住他的衣袖:"那...…這些琴譜怎麽辦?還有很多沒研究完…..."
他回頭看我,眼中閃過複雜的情緒。良久,他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這是我整理的一些琴譜注解。女郎若有興趣,可...…可讓小桃姑娘到時府取後續部分。"
我接過信封,指尖相觸的瞬間,兩人都像被燙到般輕輕一顫。
"多謝時小郎君。"我低聲道,將信封緊緊攥在手中。
他深深看我一眼,轉身離去。陽光透過窗紗,將他的背影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我的心上。
當夜,我在燈下細細閱讀時晨留下的注解。他的字跡挺拔有力,如他的人一般。注解旁還畫了些小圖,是手指按弦的位置,細致入微。
翻到最後一頁,角落處題著一行小字:"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這是李商隱的詩句,下一句是"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窗外,一輪明月高懸。我輕輕撫摸著那行字跡,心中既甜蜜又苦澀。父親的態度,朝堂的紛爭,南北的隔閡...這一切都如重重迷霧,籠罩在我們剛剛萌發的情愫之上。
"小桃,"我喚來貼身侍女,將一封信交給她,"明日一早,送到城東時府。"
信中隻有一句話:"琴譜精妙,盼續全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