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火蹲在青石板路上，指尖捏著半塊被雨水泡軟的木炭，在地上畫得專注。潮濕的空氣裏飄著巷口包子鋪的熱氣，他卻盯著地上那個歪歪扭扭的“自動關門器”草圖，睫毛上還沾著清晨的露水。
    “又在畫這些沒用的玩意兒？”身後傳來胖墩兒的聲音，帶著刻意放大的嘲弄。澤火回頭時，看見巷口堵著四五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領頭的胖墩兒手裏把玩著一個鐵皮彈弓，那是澤火上周用撿來的罐頭盒做的，昨天剛被胖墩兒搶了去。
    澤火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識地用鞋底蹭了蹭地上的草圖。他知道胖墩兒一直看他不順眼——上周他做的自動喂雞器幫王奶奶省了喂雞的功夫，王奶奶特意塞給他兩個煮雞蛋，胖墩兒路過時，眼睛都紅了。
    “別蹭啊，讓我們看看澤火‘小科學家’又在研究什麽偉大發明？”瘦猴兒擠到前麵，一把拽開澤火的腳，指著地上的圖紙笑出聲，“這是什麽？用繩子綁著木板？澤火，你是不是腦子不好使，門用手關不就行了？”
    澤火攥緊了手裏的木炭，指節泛白。他想解釋這是利用重物下墜的力量帶動門板自動閉合，這樣王奶奶的小賣部就不用總擔心忘關門丟東西了，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上次他解釋自動汲水器的原理時，胖墩兒他們笑得更厲害，說他“裝模作樣充大尾巴狼”。
    “我娘說了，就他那窮酸樣，還想當科學家？”一個紮羊角辮的小姑娘撇著嘴，她懷裏抱著的布娃娃，眼睛是用澤火幫她打磨的玻璃彈珠做的。澤火記得那天她還甜甜地叫他“澤火哥哥”，可現在她的眼神裏全是鄙夷。
    胖墩兒突然蹲下身，一把搶過澤火手裏的木炭，狠狠摔在地上踩碎：“畫這些破爛有什麽用？還不是天天撿別人不要的東西！”木炭的碎屑嵌進青石板的縫隙裏，像澤火突然沉下去的心。他看著胖墩兒的鞋尖，那是一雙嶄新的布鞋，而自己的鞋子早就磨破了腳後跟，露出裏麵補丁摞補丁的襪子。
    “我沒有裝模作樣。”澤火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絲倔強，“這些東西能幫大家省力氣。”
    “幫大家？誰用你幫啊！”瘦猴兒推了他一把，澤火踉蹌著差點摔倒，“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別厲害？就你懂這些破道理，我們都是傻子是吧？”
    巷口的風突然變涼了，澤火看著圍在身邊的夥伴們——他們曾經一起在麥場上追蝴蝶，一起偷摘過張爺爺家的棗子，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們看他的眼神裏隻剩下嫉妒和敵意？他想起昨天在學堂裏，先生拿著他設計的“自動擦黑板器”表揚他“心思靈巧，將來必成大器”，當時胖墩兒坐在最後一排，指甲深深掐進了課桌的木紋裏。
    “聽說你還想考縣上的學堂，將來去城裏當科學家？”胖墩兒湊到澤火耳邊，聲音壓得很低，像毒蛇吐信，“我告訴你，不可能。就你這樣的窮小子，還想飛黃騰達？做夢！”
    澤火的眼眶突然發熱，他死死咬著嘴唇不讓眼淚掉下來。他不是想證明自己多厲害，隻是喜歡看著那些奇思妙想變成能派上用場的東西——幫娘把沉重的水桶改成帶輪子的推車，幫鄰居家的小弟弟做會跑的木頭狗，這些小事都讓他覺得心裏踏實。可為什麽在別人眼裏，這些喜歡變成了“裝模作樣”，變成了被嫉妒的理由？
    “要不我們帶他去河邊‘涼快涼快’？”瘦猴兒突然提議，眼睛瞟向不遠處的小河。那是條汛期剛過的河，岸邊的泥土還很濕滑，河心的水流打著旋，看著就讓人發怵。
    澤火心裏咯噔一下，本能地往後退：“我不去，我還要回家給娘幫忙。”
    “急什麽？”胖墩兒抓住他的胳膊，力氣大得像鐵鉗，“你不是很聰明嗎？說不定到了河邊，還能發明個‘自動遊泳圈’呢！”周圍的孩子跟著哄笑起來，那笑聲像針一樣紮在澤火的心上。他掙紮著想要掙脫，可瘦猴兒和另一個孩子也撲了上來，分別抓住他的胳膊和腿。
    “放開我！你們要幹什麽？”澤火的聲音裏帶上了哭腔，他看著胖墩兒的眼睛，那裏麵沒有了平時的蠻橫，隻剩下一種扭曲的快意。
    “幹什麽？讓你知道知道，不是什麽人都能隨便出風頭的！”胖墩兒的臉因為用力而漲得通紅，“憑什麽先生隻誇你？憑什麽王奶奶隻給你雞蛋？你以為你真比我們強嗎？”
    澤火被他們架著往河邊走，腳底下的石子硌得他生疼。他看著身邊一張張熟悉的臉，突然覺得陌生又可怕。那個曾經借給他橡皮的瘦猴兒，此刻正死死地按著他的手腕；那個吃過年三十他娘送的餃子的羊角辮姑娘，正跟在後麵拍手叫好。他想不通，隻是因為他喜歡研究那些能讓生活變便利的小玩意兒，隻是因為得到了幾句表揚，怎麽就變成了他們眼裏十惡不赦的“敵人”？
    河水的腥氣越來越濃，澤火的掙紮也越來越無力。他的胳膊被勒得生疼，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我錯了，我以後不做這些東西了，你們放開我好不好？”
    “現在說晚了！”胖墩兒猛地一推，澤火的身體失去了平衡，朝著冰冷的河水摔去。在他掉進水裏的那一刻，他看見胖墩兒臉上的快意突然變成了一絲慌亂，瘦猴兒也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把他推了下去。
    冰冷的河水瞬間淹沒了澤火，嗆得他劇烈地咳嗽起來。他拚命地揮舞著胳膊，想要抓住什麽，可岸邊的孩子們隻是站在那裏，眼神複雜地看著他——有害怕，有猶豫，還有一絲藏不住的嫉妒在閃爍。胖墩兒咬著嘴唇，手不自覺地攥成了拳頭，他隻是想教訓一下澤火，沒想過要把他淹死，可現在他看著澤火在水裏沉浮，卻怎麽也邁不開腳步。
    澤火的力氣越來越小，河水灌進了他的鼻子和嘴巴，刺骨的寒冷讓他渾身發抖。他看著岸邊的夥伴們，心裏充滿了絕望——他隻是想讓大家的生活過得輕鬆一點，為什麽換來的卻是這樣的結局？他想起自己畫了一半的自動關門器，想起娘期待的眼神，想起先生說“澤火是塊當科學家的料”，這些畫麵在他腦海裏越來越模糊。
    瘦猴兒突然往後退了一步，小聲說：“我們是不是做得太過分了？要是他真的死了……”
    “閉嘴！”胖墩兒打斷他，聲音卻有些發顫，“是他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跟我們沒關係！”可他的眼睛卻不敢再看水裏的澤火，轉而盯著岸邊的野草。羊角辮姑娘捂著臉蹲在地上，肩膀不停發抖，她想起澤火幫她做布娃娃眼睛時的溫柔，心裏突然湧起一陣強烈的愧疚。
    澤火的身體漸漸往下沉，河水越來越渾濁，他的意識也開始模糊。他最後看到的，是胖墩兒轉身跑開的背影，還有瘦猴兒和其他孩子猶豫著跟上去的腳步。沒有人回頭，沒有人伸手，隻有河水在他耳邊嘩嘩地流著，像是在嘲笑他那些不切實際的夢想。
    岸邊的腳步聲越來越遠，最終消失在巷口的方向。胖墩兒跑在最前麵，心髒跳得像要炸開，他手裏還攥著那個從澤火那裏搶來的鐵皮彈弓，此刻卻覺得燙得嚇人。他知道，他們永遠都不會忘記今天在河邊發生的事，不會忘記那個喜歡研究小發明的男孩，是怎樣在他們的嫉妒和冷漠中，一點點沉入冰冷的河水。
    而澤火的身體，最終被河水帶走，連同他那些沒來得及實現的夢想，一起埋進了無聲的黑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