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8章 澤四澤琅:鍛火與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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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澤琅第一次敲響鐵砧時,火星濺在他滿是煤灰的手背上,燙出細小的紅點,他卻咧著嘴笑了。十六歲的少年總愛在領主城堡外的鍛坊裏磨蹭,老鍛工格雷把燒紅的鐵坯遞給他,讓他試試新淬的錘頭。
    “當心點,這玩意兒能敲碎骨頭。”格雷的聲音像風箱般沙啞。澤琅握著錘柄,掌心的老繭與木柄的紋路嵌合,鐵坯在他反複捶打下漸漸舒展,最終變成一把邊緣圓潤的柴刀——這是給村西寡婦做的,她的兒子上周進山砍柴時,舊柴刀斷在了熊窩裏。
    澤琅的手藝是天生的。他能憑耳朵聽出鐵水的溫度,看火星的顏色判斷淬火的時機。三個月前,他在河邊撿到一塊泛著藍光的隕鐵,偷偷藏在鍛坊角落。隕鐵比尋常精鐵更堅韌,他琢磨著把它鍛造成一件趁手的工具,或許能幫獵戶們更快清理獵物。
    鍛打隕鐵的夜晚總是安靜的。月光透過鍛坊的破窗灑在鐵砧上,澤琅往爐膛裏添著木炭,風箱拉得呼呼作響。隕鐵在烈火中逐漸褪去鏽跡,露出內裏銀白的肌理。他試著在刃部開出弧形的血槽,又在柄部纏上防滑的鹿皮——這不過是少年對“完美工具”的執念,他甚至想象著獵戶們拿到時驚喜的表情。
    變故發生在一個陰雨天。領主萊蒙德的騎士突然闖入鍛坊,靴底的泥水蹭髒了澤琅剛打掃的地麵。“領主大人聽說你在鍛一件好東西。”領頭的騎士抽出腰間的長劍,劍尖點向鐵砧上的半成品,“帶它去見大人。”
    澤琅攥著還沒完工的柄部,手心全是汗。那東西確實比普通柴刀更鋒利,刃口能輕鬆劃開牛皮,但他從未想過它會和“武器”扯上關係。萊蒙德領主坐在城堡的橡木椅上,接過那件半成品時,渾濁的眼睛突然亮了。“好小子,這玩意兒比我軍的長劍還鋒利。”他用指腹蹭過刃口,“能再做一百件嗎?我給你十枚金幣。”
    澤琅愣住了。十枚金幣足夠讓村裏所有人過上好日子,可他看著那件閃著寒光的東西,總覺得心裏發慌。“大人,這隻是……”他想解釋這原本是給獵戶用的工具,卻被領主揮手打斷。“我不管它原本是什麽,現在它是武器。”萊蒙德的語氣不容置疑,“三天後,我要見到第一批成品。”
    接下來的三天,鍛坊裏的火光從未熄滅。澤琅機械地重複著鍛打、淬火、打磨的工序,格雷在一旁幫他燒火,眉頭皺得緊緊的。“這不是你該做的事,孩子。”老鍛工歎息著,“萊蒙德要和北境的領主開戰,這些東西是要沾血的。”
    澤琅沒有說話。他看著一件件成品堆在牆角,銀白的刃口在火光中泛著冷光,像極了冬夜結冰的河麵。他想起村西寡婦的笑容,想起獵戶們爽朗的笑聲,突然覺得那些東西陌生又可怕。可領主派來的騎士守在鍛坊外,他沒有退路。
    第一批武器送進城堡那天,澤琅站在城門口,看著騎士們把那些東西搬上馬車。一個穿粗布衣裳的小女孩跑過,手裏攥著剛摘的野花,差點被馬車絆倒。騎士不耐煩地推了她一把,小女孩摔在地上,哇哇大哭。澤琅衝過去扶起她,卻看見騎士腰間掛著的,正是他親手鍛打的武器。
    戰爭比想象中來得更快。一周後,北境的軍隊攻到了城下,萊蒙德的士兵拿著澤琅做的武器衝上戰場。城牆上擠滿了圍觀的村民,澤琅也在其中。他看見自己做的武器揮起又落下,劈開敵人的鎧甲,濺起的鮮血染紅了刀刃,也染紅了他的視線。
    “看啊,那武器真鋒利!”身邊的村民歡呼著,澤琅卻覺得喉嚨發緊。他看見一個北境士兵被武器刺穿胸膛,倒下時,懷裏掉出一張皺巴巴的畫像——畫上是一個女人和兩個孩子,笑容燦爛。澤琅的心髒像被鐵鉗夾住,疼得喘不過氣。
    那天晚上,他做了個噩夢。夢裏全是鮮血和哭聲,那些被武器殺害的人圍著他,舉著畫像問他為什麽要做這些東西。他想解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眼睜睜看著那些畫像在火中燃燒,變成灰燼。
    戰爭持續了半個月。城裏的糧食越來越少,受傷的士兵擠滿了教堂,呻吟聲日夜不停。澤琅每天都去教堂幫忙,清洗帶血的繃帶,照顧受傷的人。有一天,他遇見一個斷了腿的北境士兵,那人蜷縮在牆角,懷裏緊緊抱著一個布包。“我妻子和孩子還在北境,”士兵虛弱地說,“我答應過他們,打完仗就回去。”
    澤琅看著他,突然想起自己做的武器。就是那些東西,讓無數像他一樣的人再也回不了家。他跑出教堂,衝進鍛坊,看著角落裏還沒送出去的武器,眼淚終於掉了下來。格雷拍著他的肩膀,沒有說話,隻是把一把錘頭遞給他。
    第二天清晨,澤琅帶著所有沒送出去的武器,來到了城外的山穀。這裏曾是他撿隕鐵的地方,如今卻要成為這些武器的墳墓。他生起大火,把武器一件一件扔進火裏。隕鐵在高溫中融化,發出滋滋的聲響,像是在哭泣。
    就在這時,萊蒙德的騎士追了過來。“你在幹什麽?!”領頭的騎士怒吼著,“這些武器是領主大人的!”澤琅轉過身,臉上沾滿了煤灰和淚水。“它們不該用來殺人。”他說,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
    騎士們衝了上來,澤琅卻沒有躲閃。他抱著最後一件還沒扔進火裏的武器,一步步走進火堆。火焰吞噬著他的衣服,灼燒著他的皮膚,可他卻覺得前所未有的平靜。他仿佛看見那些被武器傷害的人露出了笑容,看見村西寡婦的兒子拿著新柴刀,在山林裏奔跑。
    當萊蒙德趕到時,山穀裏隻剩下一堆冷卻的鐵渣和嫋嫋青煙。風一吹,鐵渣散落在地上,像是從未有人來過。隻有老鍛工格雷知道,那個曾經在鍛坊裏追著火星跑的少年,和他親手鍛造的武器一起,永遠消失在了這片土地上。
    後來,有人說在山穀裏見過一朵銀色的花,花瓣像鍛打的鐵片,花心卻帶著一點血紅。村民們都說,那是澤琅的靈魂,在守護著再也不會被武器傷害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