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怡然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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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津的繡坊,藏在胡同盡頭,不似榮宅那般古樸典雅、草木葳蕤,卻另有一番開闊氣象。
青磚灰瓦圍出一方敞亮的院落,幾株隨意栽種的海棠、石榴疏疏落落地立著,枝葉橫斜,不修邊幅卻生機勃勃。
沈世良第一次來便怔住了——如見宜棠,不講究章法,卻處處透著自在。
他想了想,話還是沒有說出口,“錦津,你是你,不必學宜棠。”
繡坊其實是沈世良選的,錦津一眼愛上這個兩進的宅子。
前院軒敞,日光透過老槐樹的枝葉斑駁地灑在青石板上,十來個繡娘低頭飛針走線,繃架上的綢緞映著她們專注的眉眼。
兩側廂房住著家遠的繡娘,陳設簡單一床一櫃,窗台上擺著粗瓷碗養的野花,針線籮裏纏著半截紅繩——貧苦人家的女兒,日子過得粗糲,卻有種野草般的韌勁。
這種真實而有力量的生活,常常讓錦津駐足沉思,心滿意足。
她輕輕撫過門框上的一道劃痕,那是如意不小心留下的,想到那個從張掖帶來的小丫鬟,錦津的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如意很像宜棠,沉默寡言,若不是房間被布置得井井有條,窗台上的植物各有姿態,幾乎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這裏是錦津的避風港,既可以安放疲憊的身體,也可撫慰紛亂的心情。
世事紛擾,人人都在紅塵中打滾,自己的事情自己解決。
錦津斜倚在窗下的藤椅裏,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書頁,案頭一瓶白梅將謝未謝,暗香浮動,沁人心脾。
如意悄無聲息地進來換茶,安靜得像道影子,偏能把一株枯枝都插出禪意。
思緒如柳絮般漫天飛舞,任時光在指縫間悄然流逝,痛苦在這裏得以忘卻,孤獨反而讓人心安。
窗外暮色漸濃,錦津推開雕花木窗,京城夜空不如西北遼闊,卻有萬家燈火作星辰。
飛簷上的脊獸在藍黑天幕下蹲成剪影,遠處傳來隱約的梆子聲——這人間煙火氣,竟比塞外的孤月更讓她心頭發燙。
她低頭看了看懷表,想起今天如秀的叮囑。
過完年她就二十一歲了,在婚戀市場上已是大齡人士,加上之前被沈家退婚的經曆,母親顯然有些著急。
對於母親兄長的好意,錦津並不抗拒,那些酒會宴請雖然花團錦簇、人人堆著笑臉,但她早就不在意這些虛偽的客套。
期望所有人真誠本就不切實際,不如在這些真真假假中,尋找發財的機會,窺探局勢的變化。
現在的她,首先是個生意人。
想到這裏,她忽然輕笑出聲。宜棠走後,連澤離開安濟醫院去了醫學院教書,把書生氣發揚光大,謝絕外界交往。不知不覺間,她竟成了家裏的主心骨。
錦津時常掛著笑臉,不過她的開心與眾人不同——也許是因為一個張揚脫俗的麵孔,也許是因為某道菜擺盤特別精致,也許是新得了一塊雲錦,還有,今日有個法國人跟她訂購一百個雙麵繡小扇子,他說,“不可思議”。
陌生人讓她輕鬆,美好的事物總能讓她靈感迸發,或許又能想出幾個新花樣子。
她起身走到繡架前,指尖輕撫過細密的針腳。不得不承認,洋人的機器進來後,什麽都變快了,物產也豐富了許多。雖然年歲不濟,仍有餓殍,但總歸生活是更活泛了,否則她的繡坊如何能發展到今日規模?
窗外傳來一陣清脆的鳥鳴,錦津覺得自己輕鬆了些。
她不願去想一年前,自己還是個跟在沈世良身後哭泣的女子。那時的她,以為自己是沈世良耀人風華下的一束陰影,天真地以為仰慕光便能被照亮,從此一身光彩。
現在的她——早忘了這回事兒。什麽光不光的,若無天光就自己點盞燈,反正她現在銀子充足,不在乎這點燭火錢。心裏亮堂,眼就不會瞎。
錦津真喜歡這個繡坊。她在這裏養足了精神,賺飽了荷包,雖然還沒有想清楚往後要何去何從,起碼已經不再彷徨失措。
她甚至想,即便不談婚嫁,憑手裏的銀兩,又有母親和哥哥在,安穩度日不成問題。若是當初強求與沈世良的姻緣,日子未必有今日好過。
她想起宜棠臨走時的話,仿佛突然理解了那些囑咐的含義。
“津兒,婚姻不止講感情,更需要俠肝義膽。”
“明明是夫妻,怎麽被你說成了兄弟?”錦津永遠弄不懂宜棠的想法。
“做兄弟容易,做夫妻難。”宜棠歎了口氣,“津兒,你是個至情至性之人,可婚姻裏夾雜了太多東西,你若是隻看一顆心,大約是要失望的。如今亂世,今日不知明日事,還是要找一個人能相互扶持之人作為終身伴侶。”
當時她不想宜棠牽掛,自然是滿口答應。可此刻獨自一人時,她坦蕩麵對自己,忍不住笑了。
笑容裏帶著幾分自嘲——她確實強大了,但沈世良依然不愛她。那份因為愛沈世良而產生的痛苦,如影隨形,經久不衰。
近來沈世良反複表達了要娶她的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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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津站在鏡前,看著鏡中那個眼神堅定的女子,問自己是不是對婚姻期望過高,以至於她明明愛著沈世良,卻不敢跟他結婚,隻因為他不夠愛她。
多麽諷刺啊,曾經他一點也不愛她,她卻想嫁得要命;如今當她有了一點點本事讓沈世良刮目相看後,她立即要求更多,想在沈世良的感情世界裏開疆擴土。
宜棠的忠告讓她有些動搖。她喜歡和羨慕宜棠,不僅因為宜棠冷心冷肺、無情無義,還總能邏輯自洽,配合演出。
宜棠與她的丈夫沈世元看起來恩愛無比,但那番臨別贈言充分說明,對於沈世元,她未必交心;對於婚姻,她並無期望。
生活是一場戲,不是誰都能當好演員,錦津覺得自己力不從心。
錦津的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帕子,今天她貌似要做出決定。
沈世良晚些時候會過來,他想見她一麵。電話裏沈世良沒說為什麽,但錦津心裏明鏡似的——他要赴鬱清遠的宴會。
這位海運大王做東的場合,沈世良自然要盛裝出席。
她緩步走到窗前,看著院角一株石榴,肆意伸展,掙脫了院牆的束縛。
過去沈世良在海關時,與鬱清遠相交甚篤,後來沈家落魄,兩人關係也就淡了。如今沈世良的麵粉廠辦得風生水起,麵粉遠銷歐美,日進鬥金,鬱清遠立刻想起了這位年輕後生,覺得他與自己的小女兒鬱湘儀十分般配。
“挺好的。”錦津輕聲自語,指尖在窗欞上輕輕敲擊,“沈鬱兩家結合,著實挺好。”
她沒見過鬱小姐,但知道這樣家庭的姑娘,模樣不能差。據說鬱小姐是姨太太生的——幾乎不用猜,肯定美豔不可方物。
想到沈世良,錦津的眼前浮現出那個劍眉星眸、溫文爾雅的男子。
過去他沉迷風月,氣質陰鬱,一笑一勾手,不知多少名媛姑娘都盼著得他青睞。
自從他愛上了不愛他的宜棠,整個人都變了。萬水千山走過,早不複當年桃花迷人眼的腔調,換做一身陽剛之氣。
沈世良過去是買辦,仗著高官厚祿的老子和軍事新貴弟弟,言談舉止皆有份量,生意成不成,不過在他一顰一笑間。
那時的沈世良整個人都像是飄的,不光是女人堆裏混久了腿軟,也是日子過得太喧嘩,連他自己都在塵上。
如今他辦麵粉廠本是不得已之舉,錦津幫助良多,終究是他運氣好,碰到歐戰,麵粉不愁銷路,工廠二十四小時不停,總算打了個翻身仗。
市麵上漸漸有人稱他“麵粉大王”。
錦津轉身走向梳妝台,銅鏡中映出她若有所思的麵容。此一時彼一時,做麵粉大王的妻子,一點不比過去要做高官沈家的媳婦差。
近來沈世良去榮家有點頻繁,盡管兩家比鄰而居,時不時去混頓飯吃,陪錦津的娘寒暄幾句,任誰也看懂了其中意味。
如秀曾拉著她的手說“津兒,浪子回頭金不換,我看世良對你是有心的。”
母親溫柔的聲音猶在耳邊,“本來你二人也有婚約,當日也是誤會,現如今還計較那些做什麽。你也不小了,宜棠孩子都會走路了。”
錦津拿起梳子,緩緩梳理著長發。鏡中的女子眼神複雜,既有著商人的精明算計,又藏著少女般未褪盡的情愫。
她知道自己今天必須做出決定,而這個決定,將徹底改變她的人生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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