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瞳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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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佐藤言說所費的時間大概一致。可是到底過去多少分多少秒,卻無法計算。唯一留有實感的部分,是我口中有些軟溶,口感不那麽好的溫熱麵條。
    她的音樂她的講述,仿佛一時須臾一時寒暑,客觀的時刻已然毫無意義。
    我盡力描述著這陶醉的感覺,說道:“我隻是聽著你的彈奏,腦中就浮現了那樣的畫麵,也許是佐藤小姐你的演奏出神入化的緣故呢。”
    得到我的誇讚,佐藤一笑,繼續看向遠處:“歐陽先生有興趣聽聽我的故事嗎?”
    昨日佐藤曾說,今天會告知我關於她的故事。這不經意間的詢問,看似是閑散隨意,又是如期而至的。放下仍有餘溫的泡麵碗,置在一旁,我一臉認真地回應道:“洗耳恭聽。”
    沉默片刻後,她如此說:“你知道狐島嗎?”
    我:“我了解的不多,大概是在波爾頓市東北方向臨海的地方?我隻略有聽聞波爾頓市的一小部分海鮮是從那邊供應的。”
    說完這句話後,我將已經吃的差不多的泡麵,剩下的湯一口喝完,把空杯順手丟進了旁邊的垃圾桶中。
    佐藤:“是,那邊是我的老家。我老家可不是像這邊這麽繁華的地方,甚至可以說是個非常落後偏僻的小漁村。2024年我出生在那裏。那裏沒有高樓大廈,沒有鐵路,沒有智能網絡。想要了解外麵的世界,隻能靠那些進過城的人帶回來的顯示屏和信號接收器來看電視。村子裏最老的老人告訴我,在很久很久之前,世界不是這樣子的。一切都是因為一場戰爭,整個世界大部分的地區都被毀掉了。以前的世界比現在都要發達,很多人都有電視,電腦,以及個人電話。”
    我:“我也聽聞戰前人們某些方麵的生活水平比現在高很多。”
    佐藤:“當然,生活在波爾頓市裏麵的人可能會覺得這些都是稀鬆平常的東西,可對於我老家那裏的村子來說,電腦和電話都是珍貴的玩意,隻有村裏進過城的有錢人家才會有。”
    方才我這句話,隻是奉承罷了。
    實際上在那些戰前的老人來看,現在的科技水平就是倒退。他們對現今這個世界感到悲傷、不甘甚至深惡痛絕。他們溫良的追憶與講述之下,是暴烈到極致的憤世嫉俗。
    現今還存活著還願意發表評論的戰前老人,大多已經七八十歲。他們記憶最深刻的年代,最近也是20世紀八九十年代。
    據我有限的課堂知識和文獻預覽,20世紀被定義為“轉瞬即逝的世紀”。那個世紀值得稱道的是鬥爭和技術進步。其中,讓我最感興趣的部分是某次瀏覽一位波爾頓市收藏家的私藏。
    他藏有一定數量的戰前小說、電影劇本、膠片甚至還有一種現在完全無法在電腦上運作的,用某種程序編碼語言寫成的遊戲腳本。這種腳本隻能在現今製作方式完全失傳的舊型電腦上運行。
    這種劇本的對白、旁白和指令代碼混雜在一起,搞不清楚邏輯是絕對看不明白的。我也是聆聽了很久,才明白這是基於隨機點數、選擇分支、數值設置等方式進行構築的一套完全基於文字的冒險遊戲。
    這些雜七雜八的收藏,隻有兩大分類——推理和科幻。
    其中推理類型的故事記錄著當時人類的犯罪記錄、心理特征、社會麵貌甚至一些曆史事實。
    科幻類型的故事則是種廣告文學,它無不在探討一種承諾——科技會給人類帶來怎樣不同於當代,在未來創造出一個新奇、充滿想象力和令人魂牽夢縈的未來景象。
    當時看完這些收藏介紹,我感慨萬千。
    單就目前的世界現狀而言,科幻作品確實略遜於推理作品。
    科幻所使用的語言,風格與奧邁集團的各類廣告是那麽相似。它所呈現的未來,永遠在未來,直到如今依舊屬於未來。
    我們所生活的年代,這些許諾不僅沒有實現,反而徹底倒退。這份差異和失落,與我在課本上第一次見到舊型個人電腦的照片時一模一樣。
    這些事物,絕大多數波爾頓人甚至都不再了解,變成了奇聞逸事。那些曆史的痕跡,過去的裝置和商品被私人收藏,還有少許得到專門的收藏店鋪購買。
    據說科幻故事在20世紀一時風頭無兩,然而如今2045年的我,能斬釘截鐵的說——科技什麽都改變不了。
    人在科技誕生之初,便馴服了它。它隻是人類的另類器官,是被人類認知上限嚴格限製的工具性產物。它從來不是魔法,根本不是。這個星球上,唯一的魔法,隻有人類自身。
    推理作品中所描述的那種城市症候群,如今更加嚴重到深入骨髓。這些現狀與過去的人們別無二致,那些犯罪動機、人的鬥爭、個人的毀滅時至今日仍然刻骨銘心。
    正是明白了這樣的事實,我才能知曉虛核戰爭對人類而言意味著什麽,20世紀究竟是好是壞。
    科幻故事與奧邁集團,隻有人類無力麵對這個世界的全部真相時,才會令絕大多數人願意相信願意寄托其中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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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世紀的世界與如今的世界,完全是一模一樣的。
    人類所改造的隻有這顆星球,而我們自身的進步和改造卻舉步維艱。唯一不同的是,如今的我們看到了20世紀的最終結局,也就是虛爆戰爭。
    如今,這個波爾頓市的未來,這個乏善可陳的未來,不過是20世紀的超長尾聲罷了。
    我的父母所描繪的全新科幻,不過是老掉牙的二流作品。
    我有預感,佐藤接下來的話,將會印證自己的想法。
    這不是預言,它正在實現。
    佐藤接著說道:“遺憾的是,我家並不富有,和多數村裏人一樣貧窮且愚昧。在我四歲的時候,我的母親染上風寒,若是放在波爾頓市裏的話,那大概就是打幾針,吃些藥就能康複的小病。可是在那個村子裏,風寒是會危及生命的大病。村子裏沒有像樣的醫院,隻有一個半吊子醫生。他給我的母親開了些從廢墟裏麵挖出來的,早就過期失效的戰前藥物。我母親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地按著醫生的處方服用,可結果是一點效果都沒有。而我的父親呢,那個混球……”
    佐藤停頓了一下,咬住嘴唇:“那時候我年齡太小,很多記憶在之後都逐漸模糊了。但是之後聽我鄰居的描述,在我母親重病的時候,他不僅沒有去找別的方法來救她,他甚至還會拿著家裏的積蓄去找他年輕時暗戀的巫女來家裏進行所謂的‘驅魔’。結果顯而易見,我的母親不久後就撒手人寰了,那時候我隻有五歲。”
    淩夢婷依偎著,頭靠在佐藤的肩上,環在她腰間的手也抱得更緊了些。
    父母的話題,不免勾起我的思緒,不可避免的想到那兩個人。
    即使被父母晾到一邊,他們依舊給我留下了米娜什、一棟姑且能被代稱為“家”的房子、求學機會以及用之不竭的資金。
    基本的生存危機,在波爾頓市之外隨處可見。我所麵臨的問題,是這座城市中的頑疾和苦惱。隻是與之相比,佐藤所麵臨的問題更加殘酷。保障個人基本安全的城市,不在她的童年記憶中。
    關於佐藤的生活和夢想,某種程度上說很單純。她需要一個安全、有感情寄托、不再受人控製的棲身之所。它與這座城市所許諾的東西,確實十分接近。
    我暫且猜測佐藤來到波爾頓市的緣由,就與這樣的童年遭遇有直接關係。
    如此遭遇的佐藤有資格許下單純的夢想,這個世界對她的惡意更是這份理想必須實現的理由。
    隻是,佐藤有資格許願,這座城市有資格實現嗎?能實現的希望很渺茫。
    即使在波爾頓市,能夠如願以償的人也屈指可數。正如此前所講,波爾頓市本身就是一座巨型的夢想吞食機器。
    正因我與奧邁集團關係如此近,才能確定。
    最為痛苦的是,佐藤是別無選擇的。
    波爾頓市就是這個星球僅剩下唯一的超級城市。
    更好的地方,根本不存在。
    就算我能繼承家中的產業,自己有能力讓佐藤這樣的人,這樣的夢想不被這個城市所白白浪費嗎?
    顯然不行。
    如果他們真想改善這一切的話,便不會要求我念什麽物理係。
    我對探索世界邊界是越來越不熱衷了,因為世界之內是一團糟糕。更何況如今的所謂科學開拓,不過是因為過去戰爭遺失的東西太多,重新去造輪子。很多內容造也不是,不造也不是。
    我的家人沒有給苦難中的大家提供最好,隻提供了最不壞。
    我不知從何說起,越想越覺得無力,最後隻能再次抱歉道:“很抱歉聽到那個。”
    佐藤:“而我的噩夢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母親離世後,我的父親整個人就徹底墮落了。他不僅沒有為母親的離世而感到內疚,甚至將所有的錯誤都怪罪到我身上。他辱罵我,毆打我,他認為我就不應該被生下來。他拿著本應該用於我上學堂的錢去買酒,去賭博。白天欠了一屁股債,晚上喝得醉醺醺回家,然後毆打我。而天真的我在那噩夢一樣的生活裏,竟然真的以為母親的死是因為生下了我。我也開始愈發地憎恨自己,討厭自己。他捕魚的工作徹底荒廢,每天一覺睡到中午就直接去棋牌室賭博。日複一日,背負的賭債越來越多,最後在某一天,他被那幫不三不四的人拖到村子的路口打了一頓。那時候我就在旁邊看著,看著一個失魂落魄的男人被打的慘叫,活脫脫像一條喪家之犬。我開心不起來,但我也沒有上前去阻止,隻是一直在看著。”
    佐藤冷笑一聲,是對記憶中的父親打從心底的嘲笑。
    佐藤:“為了還債,他把我們最後的財產——我們的房子賣了。無家可歸的我們,找了一處竹林,搭了個草棚苟活著,僅僅是苟活著。你以為這樣,那個混球就會認清自己的處境嗎?不,他沒有,他反而變本加厲地去借錢,去買酒喝,去賭博,以及毆打我。如此反複了多次,不久後,全村裏已經沒有人願意再借他一分錢了,即使是我們曾經的鄰居——村裏最善良最好心的老奶奶,看見他也不會有好臉色。這位老太太認為我的父親會有這樣一天純粹是他自作孽,可我並不應該跟他一起遭罪。於是那位老奶奶便在某天我父親外出的時候,拉著我去了她家,收養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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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真是幸運。”
    佐藤:“老太太對我很好,把我像家人一樣對待。”
    我如此感慨著。
    其實,有一絲羨慕。
    如此惡劣的家庭環境,童年生活基本被毀滅。見到如此厄運人生的旁觀者,竟然不吝惜什麽,仗義地提供幫助。
    這樣的行為,在波爾頓市大抵是會被譏笑成“幫助倒黴蛋才是愚蠢的人”。這絕非惡意誇張,而是真的。
    我不能妄言,就以自身經曆來說。
    兩年前,我進入波爾頓市理工大學就讀。去報到的第一天,我帶著錄取通知書和其他一大堆文件去報到處。
    交了一些文件,又得到一些新的文件,我卻不知道下一步要去哪。這些文件詳略不當,很多內容的前後關聯都不明不白。電子引導上寫的歡迎語,根本沒有能提供幫助的信息。
    空有程序的框架,卻沒有細節,根本找不到正確的人去詢問。就算提出疑問,大班老師都會覺得自己不負責這塊工作,打發我走。
    當詢問報到處的老師時,老師卻冷漠地說:“入學流程上麵寫了,自己看看就好。多研究幾遍,不必事事都問。”
    當時,自己的心情涼下大半。
    前往入學晚會前,我向老師提交了最後的表單。我沒有選擇住寢室,而是走讀。等晚會結束,我便獨自一人離開回家去了。
    在學校之內尚且如此,我更難想象在其他地方會有多麽冷漠。
    路邊遇到這樣懷著善意的熱心人,明明應該是常見的,卻像是上天的恩賜一樣,讓人感激涕零。這哪裏對了?明明什麽都不對。
    佐藤越是這麽說,我的心裏就越難受。
    這種幸運不該存在,應該是常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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