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心悅君兮君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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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劉備想破腦袋,也沒有想到蔡琰喜歡的竟然是自己。
    原本在裏麵等待的劉備等的有些不耐煩,就在會客廳外的庭院裏開始轉悠。
    庭院不大,卻收拾得極為雅致,幾竿翠竹掩映著一方石桌石凳,牆角數株寒梅雖未到花期,卻也枝幹虯勁,透著一股孤高清逸之氣。
    正在劉備欣賞寒梅之時,一位女子已盈盈立於身前相迎。
    “民女蔡琰,見過王上。”
    轉頭循聲望去,劉備的目光剛一觸及那身影,便如被磁石吸引,再也無法移開。
    隻見眼前的女子身著一襲素雅的月白色深衣,衣料並非奢華錦緞,而是上好的素色細麻。
    質地柔軟垂順,隻在領口、袖緣和下擺處,以極細的銀線勾勒出雲水紋樣,如同月光下靜靜流淌的溪流,低調而含蓄。
    腰間束著一條青黛色的絲絛,勾勒出略顯清減卻依舊窈窕的身形。
    外罩一件同色係的半臂紗衣,輕薄如霧,行走間衣袂微揚,更添幾分飄然出塵的風致。
    她的發髻挽得一絲不苟,用的是最簡單的同心髻,並無繁複釵環,僅以一支通體瑩潤、毫無雜質的白玉簪斜斜固定。
    那玉簪的樣式古樸簡潔,卻隱隱透著溫潤的光華,映襯著她如墨的青絲。
    幾縷碎發不經意地垂落在光潔飽滿的額角,更顯得隨意而自然。
    當劉備的目光終於對上她的麵容時,心中不禁微微一震。
    饒是他已經見過了很多美人,卻依然為對方的容貌所驚,心想也難怪曹操一直對這姑娘念念不忘,隻是可惜襄王有夢,神女無情了。
    蔡琰的容貌並非那種令人一眼驚豔的濃豔之美,而是一種清冷疏離、經歲月沉澱後的靜水深流之美。
    她的膚色是那種如羊脂玉般透亮的玉色,眉如遠山含黛,細長而舒展,一雙眸子深邃如古井寒潭,澄澈明亮,與其身上那若有若無的書卷氣相合,端是美得不可方物。
    壓下內心的悸動,劉備淡淡的一笑,而後虛扶了一下。
    “姑娘多禮了,備乃私服而來,不是什麽王上,而是一個來拜訪長輩的尋常士子,沒有那麽多的規矩。”
    “不知蔡公身體如何,聽聞他病了,我實在是心急如焚,憂心不已,這才上門求見。”
    蔡琰的神色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害羞,努力平複猶如心頭小鹿亂撞的激動心情,施了一禮後帶著歉意回道。
    “勞煩王上掛念,我父親他就是受了點風寒,在家休養了一段時日,近日已經大好了。就是有些精神不濟,不久前才剛剛服藥睡下。”
    “沒事就好,我這次來帶了一點滋補的藥材,國事繁忙,蔡公也不宜太過操勞,還是身體要緊,一定要注意休息。”
    在院內同蔡琰寒暄了幾句,事務繁忙的劉備正打算提出告辭。
    卻見蔡琰咬了咬嘴唇道,“聽聞王上才學驚世,詩詞雙絕,又極擅音律一道,民女鬥膽,想要與你對彈一二。”
    看著蔡琰帶著希冀的目光,劉備自然不好拂了美人的麵子,於是點頭道。
    “別民女民女的,蔡公乃我長輩,昭姬又不是外人,喊我的字玄德即可,莫要太過見外。”
    “至於對彈麽,固所願,不敢請耳。”
    “我也想見識一下蔡公的焦尾琴,平日他可寶貝了,不肯示於人前,若是有幸一觀,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蔡琰見此眼底的笑意更濃,她微微側身,抬手示意。
    “既是如此,請玄德入屋內一敘。”
    劉備點頭,隨後與蔡琰步入廳堂,驚訝的發現正中央的桌案上多了兩張古琴。
    其中一張琴身古樸,漆色沉斂,琴尾處果然有一片焦痕,正是名動天下的“焦尾琴”。
    賓主落座,侍女奉上清茶,氤氳的熱氣在兩人之間嫋嫋升起。
    “玄德方才言及【鳳求凰】,不知如何看此如?”
    蔡琰的聲音打破了短暫的沉寂,她的目光落在琴上,指尖無意識地輕輕拂過琴弦,帶起一聲幾不可聞的微響。
    “曲是好曲,詞賦亦是千古絕唱。隻是……”
    劉備話鋒微轉,語氣中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慨歎。
    “可惜司馬相如,終究是負了卓文君一片癡心。情之一字,貴乎始終。”
    “不過我們今日隻論琴音,不論其它。”
    “昔年司馬相如以一曲【鳳求凰】求得文君夜奔,傳為千古佳話。”
    “此曲之意,熾烈如火,婉轉如絲,是尋覓,是傾慕,亦是求而不得的悵惘與得遇知音的狂喜。”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 備於門外聽昭姬所奏,琴音中不僅有曲譜中的情意纏綿,更融入了你獨特的心緒,似是心有千千結,有萬般話,想要與人說一般。”
    說著說著劉備身子微微傾身,眼神真摯得如同燃燒的星辰,聲音清晰而堅定地落在蔡琰心上。
    “備,不才,願做此聆聽之人,願為這萬般心緒的……知音。”
    話音未落,在蔡琰驚愕得幾乎合不攏嘴、美眸圓睜的注視下,劉備竟已從容起身,幾步便走到了琴案前,在那張墨玉般的新琴後安然坐下。
    他修長的手指,帶著常年握劍的薄繭,卻異常沉穩地懸於琴弦之上。下一刻,動聽悅耳的琴音便如清泉般流淌在寂靜的廳堂內。
    他彈的,赫然也是【鳳求凰】。
    然而,這琴音卻與蔡琰方才所奏截然不同。
    蔡琰的琴聲是清冷婉轉,如月下幽蘭。而劉備指下的旋律,卻帶著一種從未聽聞的雄渾與蒼茫。
    劉備的指法大開大合,揉、撚、拂、挑,力道遒勁,節奏更為鮮明跌宕。
    那“遨遊四海”的磅礴氣勢被演繹得淋漓盡致,“求其凰”的迫切與熱望更似烈火燎原,直擊人心。
    更令人震驚的是,這首本多由女子彈奏以寄情思的名曲,經劉備之手,竟煥發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屬於男子的陽剛與深沉氣魄。
    仿佛那翱翔九天的鳳鳥終於具象,其聲穿雲裂石,其誌堅如磐石!
    琴為心聲,指下流淌的,非僅技巧,更是心境。
    蔡琰徹底怔住了,方才的震驚化作了難以置信的專注。
    她清晰地感受到,劉備的琴音將她曲中那“室邇人遐毒我腸”的孤寂煎熬、“何緣交頸為鴛鴦”的無望叩問,以一種更為磅礴、更為直接、更為痛切的方式,完全地、甚至加倍地演繹了出來。
    那不僅僅是理解,更像是一種靈魂深處的共鳴與回應。
    一曲【鳳求凰】將盡,餘韻未絕之際,劉備的指法卻陡然一變。
    一段蔡琰從未聽過的、更加激越昂揚的旋律驟然響起。
    這旋律似脫胎於【鳳求凰】,卻又超越了原曲的纏綿,充滿了金戈鐵馬的鏗鏘與一往無前的決絕。
    在這激昂的旋律鋪墊下,劉備低沉而充滿磁性的嗓音隨之響起,他竟開口吟唱起來,唱的正是司馬相如的原詞。
    他的歌聲並不華麗,卻字字千鈞,飽含著滾燙的情意與不容置疑的堅定。
    當唱到“有豔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毒我腸”時,他的目光如有實質,穿透嫋嫋茶煙,深深鎖在蔡琰清麗絕倫的臉上。
    蔡琰的俏臉瞬間如同染上了最豔麗的晚霞,一直紅到了耳根。
    那被心上之人以如此直白、如此熾烈地用琴音和歌聲剖白心曲的衝擊,讓她心頭如同小鹿亂撞。
    既有對劉備驚世琴藝的深深欣賞與折服,更有一種被徹底看穿心事、隱秘情思被當眾揭破的無措與羞澀。
    她下意識地想避開那灼熱的目光,卻又被那充滿力量與深情的琴歌牢牢吸引。
    然而,蔡琰很快冷靜了下來,最初的慌亂羞澀如潮水般退去,就在劉備最後一句“胡頡頏兮共翱翔!”的餘音仍在梁上縈繞,那激越的陌生旋律也漸趨尾聲之際——
    蔡琰動了!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那雙曾撫遍焦尾琴弦的玉手,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與……一絲難以言喻的激動,穩穩地落在了焦尾琴的琴弦之上。
    清越的琴音如同鳳凰清啼,瞬間拔地而起。
    她沒有彈奏新的曲子,依舊選擇了奏響了【鳳求凰】,隻不過這一次她的琴音也變了。
    不再是清冷孤寂的月下獨鳴,而是注入了前所未有的溫度與力量。
    她的指法變得更為靈動舒展,帶著一種豁然開朗的明媚,精準地融入了劉備方才那激越旋律的餘韻之中。
    焦尾琴那特有的、沉厚中透著清亮的音色,完美地應和著墨玉新琴尚未散盡的雄渾。
    雙琴共鳴!
    一者如鳳翔九天,聲動寰宇。一者如凰鳴清澗,婉轉相隨。
    兩股琴音,一雄渾一清越,一熾烈一溫婉,如同水乳交融,又似日月同輝。
    它們纏繞、追逐、應和、升華,共同編織出一曲前所未有的【鳳求凰】。
    那“遨遊四海”的尋覓化作了並肩同行的壯闊,“求其凰”的渴望變成了彼此確認的欣喜,“室邇人遐”的煎熬在琴弦的共振中煙消雲散,“交頸鴛鴦”的期許在雙音的和諧裏找到了最完美的注腳。
    廳堂之內,再無他物。唯有琴音如潮,情意如海。
    劉備的眼中燃燒著熾熱的火焰與激賞,蔡琰的頰邊紅雲未褪,眸中卻已是一片清澈的堅定與溫柔的回應。
    兩張古琴,兩個靈魂,在這方寸琴案之上,在這亂世紅塵之中,以一曲【鳳求凰】,完成了超越言語的、震撼心靈的初會與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