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廝也不知有何急事，在山道上縱馬，橫衝直撞。”
    “在下閃躲不及，被撞落路邊，摔折了胳膊，那人卻連停都未停，徑直跑了，真是...”
    雷銘自認倒黴的搖搖頭，隻當是遇到了莽撞旅人或急腳信差。
    他卻不知，那個撞上他後毫不停留，一路打馬狂奔的瘋子，正是跟前兩個丫頭的親生父親，宋大山。
    且，宋大山也並未走遠，他其實早就回到了宋家村地界，就在雷銘收完貨離開的當天夜裏，回了宋家村。
    借著夜色與樹影的遮擋，他遠遠地瞧見了，那座溫馨小院的輪廓。
    一路上，他幻想個無數可能，寡妻幼兒，悲苦無依，又遭搶匪橫掠，定是副淒涼之景。
    然而，真到這裏後，他才吃驚的發現，眼前一切，與他所想大相徑庭。
    青磚新房已然蓋起大半，氣派的輪廓在夜色中清晰可見。
    院裏那棵分外眼熟的海棠，花開滿樹，隨著柔和夜風來回搖曳。
    時不時的，院裏還會竄出幾道瘦小身影，歡聲笑語隱約可聞，充滿了蓬勃生氣。
    宋大山怔怔望著如此一幕，恍然驚覺，原來，這個家，沒有垮。
    非但沒垮，反還呈現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興旺之勢。
    那充滿和諧、溫馨的氛圍，是他在秦家這些年，從未有過的感受。
    不知過了多久，他如一尊石砌雕塑，靜靜立在樹影之中一動不動，夜風吹過，好似還帶來了院中海棠花的淡香。
    許久之後，他嘴角微微勾起了一抹極其苦澀的自諷笑容。
    一路上，他甚至都已想好，無論一家人是否加納他，自己都要幫著一家上下將日子過起來。
    可是此刻，活生生的現實，如同一記響亮耳光，狠狠抽在了他的臉上。
    這個他脫離了快四年的家，或許曾經深陷泥濘，在最絕望無助的時候需要過他。
    但如今，她們顯然已經有了依靠自己的力量，從一片泥濘之地中堅強的活了下來，並且...還活的很好，好到...似乎已經完全不再需要他這個遲來的頂梁柱了...
    此刻回去，他不僅幫不了一家人什麽，還很可能成為一個打破他們平靜生活的多餘者...
    這份認知，對於宋大山來講，無疑是挫敗的，更讓他有些無地自容。
    良久，他最後貪婪地望了一眼那亮著溫暖燭火的燈籠小院，腦海裏的朦朧又刺激的他眉心突突跳著疼。
    最終，他牽著同樣疲憊不堪的馬，踉蹌轉身，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的融入夜色，離開了宋家村...
    而此時，正在院裏分享喜悅的宋小麥一家人，對此毫無所覺。
    這會，大家還沉浸在雷銘遞交的貨款上，喜不自勝。
    “真沒想到，咱們作坊頭一月，就能賺這麽多！”
    宋月娥捏著手中賬本，纖纖細指在賬冊上那七百多兩的記錄上反複摩挲。
    宋小麥笑道：“這還是頭一個月，下個月大家操作熟練了，隻會更多。”
    薯粉越多，賣得的銀錢自是越多，不過宋月娥很快想到，這單第一回，就用掉了近十石薯粉，往後每月消耗隻會更多。
    自搶匪一事後，便沒再讓挖薯小隊進山采挖，如此下來，隻出不進，那些背回來的山薯很難堅持到秋收啊。
    “咱們是不是得控製下進度，否則這後麵山薯一下子用光了，給商行再交不出貨，可如何是好？”
    “無妨。”宋小麥一笑，當即將自己預備廣開銷路的打算告訴了對方，又言：“此事昨日我給雷管事也說過一二，他也覺得如此甚好。”
    “再則，我們隻管安心生產便是。”
    “薯粉早點做完，趁著天氣晴、好幹燥，品質才是最上乘新鮮的。”
    “至於如何拋售，運往何處，那是商行需要操心的事。”
    宋月娥聽得認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我明白了，就像...咱們地裏的莊稼，咱們隻管精心耕種，確保收成。”
    “至於糧食最終是賣個米鋪，還是酒坊，自有專門的販子來操心。”
    宋小麥欣喜點頭，衝阿姐豎起拇指：“正是這個理。”
    “阿姐悟性真高！”
    得到妹妹誇讚的宋月娥羞的一臉紅，心裏卻甜絲絲的。
    自作坊建好，她便發現小妹有意無意帶著自己到作坊裏去，起初以為隻是想讓她搭伴，直到某天，小妹將厚厚一摞賬本鄭重其事的交到她手中，她才惶然明白過來。
    哪裏是什麽無聊作伴，小妹這是早存了心思，要她逐步接手，學著管理作坊裏的大小事宜啊！
    初一知曉對方想法，她嚇得哪裏敢接。
    可耐不住小妹軟磨硬泡，又說讓她將作坊當做自家一般，隻需仔細記錄好作坊進出，每月合計一次便好。
    已經掌家半年有餘的宋月娥，在管理家中用度，記錄柴米油鹽的進出上，早已摸索出一些獨到心得。
    她深知記賬並非簡單的寫字算術，更要緊的是一份心中有數。
    家中銀錢幾何，糧米多少，何時該添置何物，哪些開銷能省，哪些必須得花，她都打理的井井有條，全家人讚口不絕。
    一聽小妹將作坊賬簿比作持家瑣事，那份莫名的畏懼感頓時就消散了些。
    再加上，如今小妹日日在外奔波勞碌...再將這耗費心神的事壓在她身上，頓時心疼不已。
    早就想為對方分擔一些的她，就此一口應下：“好！阿姐試試！”
    然而，當她沉下心來開始打理作坊賬簿，才發覺這作坊的賬目，與管理自家小門小院的用度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麻煩多了何止十倍！
    每一項原料的耗費、每一筆工錢的記錄、工分如何登記、現銀又如何結算，乃至每日產出的薯粉數量...千頭萬緒，瑣碎繁多，皆需記錄在案。
    如今的她，成日埋首於賬冊間，撥弄著算盤，比那看似“沒心沒肺”，到處溜達吃食的小妹還要忙碌幾分。
    一次，一家人同樣看在眼裏，大夥不免都神色古怪的瞟了一眼、正悠閑啃著新試做出的薯粉糕的宋小麥。
    不過，大家也知道，宋小麥此舉絕非為了偷懶，而是用心良苦。
    這世道，女子能識字已是不易，若能練就一身精湛的賬房本事，無論將來身處何地，都能憑此安身立命，擁有一份不容小覷的底氣。
    這對女子來說，簡直是天大的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