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三刻，太子府仿若一頭蟄伏在暗夜中的巨獸，隱於濃稠墨色裏。鎏金宮燈散發著幽微光暈，將曲折回廊的朱漆立柱染成暗紅。石柱上盤踞的蟠龍，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下張牙舞爪，似欲破空飛去 。
    巡夜侍衛的梆子聲自遠處傳來，“咚——咚——”，那聲音在空曠庭院裏久久回蕩，驚起一灘宿鳥。鳥兒撲騰著飛向暗沉蒼穹，徒留庭院愈發寂靜，唯有風吹樹葉，沙沙作響。
    藏書閣內，燭火搖曳，映照著太子緊鎖的眉頭。案牘上堆滿了書卷，太子李賢正全神貫注地尋找曆代治理洪水的記載。近來南方暴雨連連，洪水泛濫成災，官員們紛紛上奏，可朝廷派去的治水官員，數年過去，成效甚微。二聖為此憂心忡忡，身為太子，李賢自然要為朝廷分憂，為二聖解困。
    他翻開司馬遷的《史記·河渠書》，目光落在李冰治水的記載上。
    戰國時，秦昭王任命李冰為蜀郡守，彼時蜀地水旱頻發，百姓苦不堪言。
    李冰心懷蒼生，秉持“道法自然”的理念，踏遍山川，精心規劃治水之策。於岷江江心修築魚嘴分水堤，將岷江一分為二，外江泄洪，內江灌溉，引水分流，各得其所。又修建飛沙堰溢洪道，若內江之水超過寶瓶口的引水量，多餘的水便會從飛沙堰溢出，流入外江。借助彎道環流之妙，排沙泄石，避免淤積之患。更開鑿寶瓶口引水口，控製內江的進水量，確保成都平原灌溉無憂。
    都江堰建成後，成都平原旱澇得治，糧穀豐饒，逐漸成為天府之國。此水利工程曆經兩千多年仍在發揮作用，澤被後世，堪稱華夏古水利的典範，後世治水者皆奉為楷模。
    李賢放下書卷，眉頭緊鎖，心中暗自思忖：南方地貌複雜，地勢低窪，單純采用“道法自然”之法，恐怕難以行得通。他手握毛筆，在圖紙上反複勾勒南方地形圖，試圖尋找更好的治水之策 。
    燭火搖曳，光影在牆壁上詭譎舞動。李賢案前堆滿了典籍，他右手執狼毫，左手按圖，正沉浸在對治水方略的思索中。眉峰緊蹙間，似已踏入千裏之外的洪泛之地，尋求破解之法。
    恰在此時，側妃腳步輕移，踏入閣中，輕聲喚道：“殿下。”這一聲，打破了李賢的沉思。
    李賢手中毛筆猛地一頓，墨汁在圖紙上暈染開來，如同一團墨雲。他抬眸，眼中怒火熊熊燃燒，仿若要將這暗夜點燃：“更深漏長，你不在寢宮安歇，卻來此處作甚？攪我思緒，還不速速退下！”
    側妃如遭雷擊，嬌軀微微顫抖，麵上血色瞬間褪去。她緩緩垂下臻首，珠釵晃動，幾縷青絲滑落肩頭。許久，才哽咽著開口：“自臣妾來到東宮，與殿下聚少離多，想見殿下一麵，猶如登天。殿下身負家國重任，日夜操勞，臣妾豈會不知？可在臣妾心中，殿下不隻是大唐儲君，更是臣妾相伴一生的良人……”言罷，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卻強忍著不讓其落下 。
    李賢聽了這話，心中一怔，臉上的怒容漸漸褪去。這一年來，身處太子之位，如履薄冰，他一心隻想把事情做好，卻忽略了身邊之人。想起往昔的自在時光，再看看如今的處境，李賢心中滿是無奈與苦澀。他恨自己生在這帝王家，連最簡單的快樂都成了奢望。
    燭火在鎏金燭台上明滅不定，灑下昏黃光暈，將藏書閣內兩人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李賢負手立於窗前，望著夜幕中隱現的宮牆，許久，終是轉過身，目光落在側妃身上，神色複雜，聲音低沉：“你明日便回蜀州去吧。蜀地山明水秀，日子興許能過得自在些，長安城詭譎多變，實非良居之所。”
    側妃聽聞此言，嬌軀猛地一顫，像是被人當胸重擊。她眼眶瞬間泛紅，蓮步踉蹌著撲到李賢身畔，“撲通”一聲跪地，雙手緊緊攥著李賢的衣角，淚水在眼眶裏打轉：“殿下，您當真要趕臣妾走？臣妾與殿下夫妻一場，自入東宮，時刻盼著能為殿下分憂。雖無經天緯地之才，卻願做殿下的解語花，朝朝暮暮，伴在殿下身側啊。”
    李賢眉頭緊蹙，眼底閃過一絲掙紮與絕望，他冷冷抽回衣角：“你整日囿於後宅，既不懂朝堂風雲，也不知我肩頭重擔。留下，不過是徒增我的煩憂。”
    側妃仰起淚痕斑斑的臉，咬著下唇，試探道：“殿下，是不是因為太子妃韋卿茹？臣妾與她向來投緣，若能一同侍奉殿下，定能相得益彰，助殿下成就大業。”
    李賢眉頭擰成了一個“川”字，耐著性子解釋：“我讓你離開，實因諸事纏身，無暇顧及。你留在這深宅大院，獨守空房，難免心生怨艾，與旁人毫無幹係。”
    “若不是太子妃，難道是秦三娘？”側妃突然提高了聲調，眼中滿是委屈與不甘，“那日宴上，殿下對她關懷備至，溫柔有加。是不是因為她，殿下才想趕臣妾走？”
    李賢的臉色瞬間陰沉如墨，秦三娘之事，觸動了他心底最深的秘密——他真正想要保護的，是清洛，這些心思，怎能宣之於口？被側妃這般步步緊逼，他隻覺太陽穴突突直跳，心中的煩躁如野草般瘋長，手中的書卷“啪”地摔在案幾上：“放肆！本宮之事，豈容你置喙？若想留下，便安守本分，休要再來聒噪！”
    側妃一怔，旋即破涕為笑，臉上還掛著未幹的淚痕，如同帶雨梨花：“謝殿下恩準，隻要能留在殿下身邊，臣妾萬死不辭。”
    “退下吧。”李賢身心俱疲，緩緩閉上眼睛，揮了揮手，似是要揮去這無盡的紛擾。
    側妃小心翼翼地起身，福了福身，一步三回頭地退出了藏書閣。閣外，夜色如墨，幾縷殘雲在暗空中飄蕩，似是為這場糾葛添上一抹悵惘 。
    冷月高懸，殿簷的銅鈴被穿堂風刮得叮當作響。墨堯疾步穿過靈韻遊廊，手中緊攥著從南方快馬遞來的密函，函中所涉乃洪災急報，十萬火急。
    剛至藏書閣外，透過雕花窗欞，他瞧見殿內景象，腳步瞬間凝滯。太子李賢眉頭擰緊，臉上怒容盡顯，側妃則如霜打的花朵，身形微微發顫，眼眶泛紅。
    墨堯心裏暗忖：殿下正在氣頭上，若此時進去，不僅難以讓殿下靜心聽稟，還可能惹來斥責，誤了大事。想到這，他往後退了幾步，隱入朱漆廊柱的陰影之中，右手下意識地摸了摸藏在懷中的密函，焦急與無奈在心底翻湧。
    此時，天際墨雲滾滾，如洶湧的黑色潮水，將月亮嚴嚴實實地遮蔽。庭院裏的老槐樹在狂風中發出陣陣嗚咽，幹枯的枝丫張牙舞爪，似要將這黑夜撕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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