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暗流初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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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明前的黑暗最為粘稠。黑石山如同蟄伏的巨獸,沉默地吞噬著昨夜的殺戮與血腥。空氣中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焦糊味、鐵鏽味和一種更深的、來自地底的腐臭。
    山洞內,篝火餘燼將熄未熄,映照著四十六張疲憊、驚惶卻又帶著決絕的臉。李長天站在洞口陰影裏,左肩的傷口在柳紅袖留下的藥物壓製下,疼痛稍減,但每一次呼吸依舊牽扯著撕裂般的痛楚。他手中緊握著那枚溫潤的“隱門”令牌,目光穿透殘破寨門,望向山下茫茫的黑暗。
    “都記清楚自己的新名字,落腳點,還有目標。”陳墨的聲音低沉而沙啞,他將柳紅袖留下的偽造路引和幾塊碎銀,分發給每一個即將分散行動的人。“記住柳姑娘的話,我們是水滴,是影子。進了城,忘記李家村,忘記黑石山,忘記自己是誰。活下去,找到目標,等待指令。”
    氣氛凝重得如同灌了鉛。從揭竿而起的農民,到占山為王的“反賊”,再到如今即將潛入城市陰影的刺客,身份的劇烈轉變讓每個人都感到無所適從的迷茫和深入骨髓的恐懼。王大錘捏著寫有“王大力”名字的路引和標注著“城南朱記糧行夥計”的地址紙條,手心裏全是汗。
    “長天哥…我們…真能行嗎?”一個年輕的後生聲音發顫。
    李長天轉過身,篝火的微光映照著他半邊堅毅、半邊隱在陰影中的臉。他肩頭的繃帶滲出淡淡的血跡,眼神卻冷冽如刀鋒。
    “不行也得行。”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斬斷退路的決絕,“想活著看到周文煥死,想給死去的親人兄弟報仇,這是唯一的路。怕,就留下,等官兵來收屍。”
    那後生被噎得臉色發白,用力攥緊了紙條,低下頭不再言語。
    就在這時,那個先前報告山下有馬車被劫的年輕後生——現在他叫“李石頭”了——又跌跌撞撞地跑進來,臉上帶著比之前更甚的驚恐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怪異。
    “長…長天哥!軍師!不好了!那…那輛馬車!還有那個女的!”李石頭指著山下,語無倫次,“我們…我們剛想按柳姑娘說的處理掉痕跡…可…可那女的醒了!她…她好像嚇壞了,想跑…結果…結果從馬車裏摔出來,包袱散了…掉…掉出來這個!”
    李石頭顫抖著雙手,捧著一件東西遞到李長天和陳墨麵前。
    那是一支釵。通體由赤金打造,釵頭是一隻展翅欲飛的金鳳,鳳口銜著一顆龍眼大小、流光溢彩的渾圓珍珠!即便在昏暗的光線下,那金鳳的羽翼紋路、珍珠的溫潤光澤,都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尊貴與奢華!絕非尋常富戶能擁有之物!
    李長天瞳孔驟然收縮!他雖出身貧寒,但劫官倉時也見過些金銀,卻從未見過如此精美貴重的首飾!這女子…身份絕不簡單!
    “還有…還有這個!”李石頭又從懷裏掏出一張折疊的、蓋著鮮紅大印的票據,“從她包袱裏掉出來的!好像是…是什麽商號的票子?”
    陳墨一把接過票據,湊到篝火殘光下仔細辨認。票據抬頭是幾個遒勁有力的行楷:“江南織造總局”。下麵一行小字:“特供雲錦百匹,憑票即兌。押印:蘇。” 票據的角落,蓋著一方朱紅的、繁複異常的印鑒。
    “江南織造…特供雲錦…蘇…”陳墨倒吸一口冷氣,臉色瞬間變得無比凝重!他猛地抬頭看向李長天,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顫抖:“長天!這女子…恐怕是…是皇商蘇家的人!而且是直係!這雲錦是貢品!這印鑒…是蘇家獨有的徽記!”
    皇商蘇家?!李長天心頭劇震!這個名字,如同九天驚雷!那是傳說中富可敵國、手眼通天,連皇帝都另眼相看的龐然大物!其勢力遍布江南,掌控著絲綢、茶葉、鹽業等無數命脈產業!這樣一個金枝玉葉般的大小姐,怎麽會孤身一人出現在這毗鄰邊關、匪患橫行的黑石山?還偏偏被他們這群“山匪”撞見?
    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竄上頭頂!這絕不是巧合!柳紅袖剛走,就出現這樣一個身份敏感的人物…難道…
    “那女子人呢?”李長天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厲聲問道。
    “還…還在馬車那兒…摔暈過去了…”李石頭結結巴巴地說。
    “帶我去!”李長天當機立斷,不顧肩傷,抓起一件破爛的、沾滿血汙的舊外袍套上,遮住繃帶,又胡亂抹了把臉上的血汙塵土,讓自己看起來更像一個落魄的山野之人。陳墨和王大錘緊隨其後。
    山下官道旁,一片狼藉。一輛裝飾頗為考究、但此刻車簾破碎、車轅斷裂的馬車歪斜在路邊。車夫倒在血泊中,早已氣絕,致命傷在頸側,傷口細窄,顯然是被利器一擊斃命,手法幹淨利落得不像普通山匪。不遠處,一個身著鵝黃色綾羅衣裙的女子,昏迷在地,秀發淩亂,臉上沾著塵土和淚痕,正是蘇宛兒。她的包袱散落在一旁,幾件同樣精致的衣物和一個小巧的首飾盒滾落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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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長天快步上前,蹲下身查看。女子呼吸還算平穩,隻是驚嚇過度昏厥。他目光掃過那致命的傷口,又看了看散落的貴重物品——除了那支金鳳銜珠釵和雲錦票據,並無其他明顯能證明身份的東西被掠走。劫財的山匪,會放過這樣的肥羊?隻殺車夫,不碰正主?
    疑點重重!
    “長天,怎麽辦?”陳墨的聲音透著前所未有的緊張,“這…這是個燙手山芋!救,後患無窮!不救…萬一她死在這裏,蘇家追查下來…”
    “救!”李長天幾乎沒有猶豫。他脫下那件破爛的外袍,小心翼翼地將昏迷的蘇宛兒裹住,避免她華貴的衣物被地上的血汙弄髒。“石頭,大錘,清理現場!把車夫屍體拖到林子裏埋了!馬車推進溝裏!動作快!別留痕跡!”
    “長天哥!真要帶她走?”王大錘急了,“這…這不明擺著招禍嗎?”
    “禍已經來了!”李長天抱起輕若無骨的蘇宛兒,感覺她身體冰涼,“把她丟在這裏,才是最大的禍事!蘇家的人死在我們眼皮底下,無論是不是我們殺的,我們都脫不了幹係!帶著她,或許…還有轉機!”他心中隱隱有種感覺,柳紅袖的離開和這女子的出現,絕非偶然。這枚意外落入棋盤的“棋子”,也許比想象中更有用,也…更危險。
    眾人不敢再耽擱,迅速清理現場,掩蓋痕跡。李長天抱著昏迷的蘇宛兒,陳墨和王大錘左右護衛,其餘人按照柳紅袖的規劃,如同水滴般迅速滲入黎明前的黑暗,向著河間府城的方向分散而去。
    通往河間府城的官道在晨光熹微中逐漸清晰。李長天抱著蘇宛兒,盡量避開大道,專挑荒僻小路。女子的身體很輕,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幽香,與李長天身上濃重的血腥味和汗味形成刺鼻的對比。他左肩的傷口在顛簸中傳來陣陣劇痛,冷汗不斷滲出。
    “唔…”懷中的蘇宛兒發出一聲細微的呻吟,長長的睫毛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雙極美的眼睛,清澈如秋水,帶著初醒的迷茫和尚未散盡的驚恐。當她的視線聚焦,看清抱著自己的是一個衣衫襤褸、滿麵塵土血汙、眼神冷冽如刀的陌生男人時,驚恐瞬間化為極致的恐懼!
    “啊——!放開我!你是誰?!”她尖叫著,劇烈掙紮起來,如同受驚的小鹿。
    李長天猝不及防,被她掙紮的力道牽扯到傷口,痛得悶哼一聲,手臂一鬆。蘇宛兒趁機掙脫,跌倒在地,驚恐地向後縮去,雙手緊緊護住自己。
    “小姐莫怕!”陳墨立刻上前一步,擋在李長天身前,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我們是路過的獵戶,並非歹人。今晨在山中打獵,見你的馬車被山匪所劫,車夫被害,你昏迷在地,這才將你救下。”他指了指遠處隱約可見的河間府城牆,“你看,我們正要送你回城。”
    蘇宛兒驚魂未定地喘息著,警惕地打量著眼前三人。李長天雖然形容狼狽,眼神凶狠,但眉宇間並無淫邪之氣,反而因為肩傷和疲憊顯得有些蒼白。陳墨一副讀書人打扮,雖然衣衫也沾了塵土,但言語斯文。王大錘則是一臉憨厚,眼神躲閃。這組合確實不像山匪。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裹著的、帶著濃重汗味和淡淡血腥的破舊外袍,又摸了摸自己身上,發現除了發髻散亂,衣物有些髒汙外,並無被侵犯的痕跡,貴重首飾似乎也都在。再回想昏迷前那恐怖的一幕——凶神惡煞的山匪,冰冷的刀鋒,車夫噴濺的鮮血…她的恐懼稍稍減輕,取而代之的是劫後餘生的茫然和後怕。
    “多…多謝幾位恩公相救…”蘇宛兒的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顫抖,勉強站起身,對著三人盈盈一禮,姿態優雅,顯露出良好的教養。她目光掃過李長天蒼白的臉和明顯不自然的左肩,“這位恩公…可是受傷了?”
    “一點小傷,不妨事。”李長天聲音生硬,忍著痛將地上的破外袍撿起,重新披在自己身上,遮住肩頭的繃帶,“此地不宜久留,恐山匪去而複返。小姐能走嗎?我們護送你進城。”
    “有勞恩公。”蘇宛兒點頭,努力維持著鎮定,但微微顫抖的指尖暴露了她內心的恐懼。她整理了一下淩亂的衣裙和發髻,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狼狽。目光掃過四周,似乎在尋找什麽。
    “小姐可是在找車夫老張?”陳墨適時問道,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惋惜,“唉…我們發現時,老張已經…為護主而亡了。我們已將他…簡單安葬了。”
    蘇宛兒眼圈一紅,泫然欲泣,但終究強忍住了淚水,隻是默默地點了點頭,低聲道:“老張…是蘇家的老人了…”她沒再多說,但這句話,無疑確認了陳墨之前的判斷——她果然是皇商蘇家的人!
    一行人默默前行。蘇宛兒跟在李長天身側,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她不再看李長天,但眼角的餘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他那寬闊卻因傷痛而微微佝僂的背脊,落在他緊抿的、線條冷硬的唇角,落在他偶爾因疼痛而蹙起的眉頭。這個救了自己的男人,身上有一種她從未接觸過的、如同山野孤狼般的危險和堅韌氣息,讓她既害怕,又忍不住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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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恩公…”蘇宛兒猶豫了一下,輕聲開口,“還未請教恩公高姓大名?救命之恩,宛兒…蘇宛兒沒齒難忘,定當厚報。”她終於報出了自己的名字。
    “山野之人,賤名不足掛齒。”李長天頭也不回,聲音依舊冷淡,“路見不平罷了,小姐不必掛懷。”
    蘇宛兒微微一怔。她自小錦衣玉食,身為皇商蘇家的嫡女,無論走到哪裏都是眾星捧月,何曾被人如此冷淡對待過?這個男人的拒絕,反而激起了她一絲異樣的情緒。她咬了咬下唇,不再多問,隻是默默地跟著。
    河間府城高大的城牆終於在望。城門口排著長長的入城隊伍,守城兵丁懶洋洋地盤查著行人,氣氛略顯緊張。
    陳墨低聲道:“長天,人多眼雜,我們不宜再送。小姐身份貴重,想必進城後自有蘇家的人接應。”
    李長天點點頭,停下腳步,對蘇宛兒道:“蘇小姐,府城已到。我們就此別過。”說罷,轉身就要走。
    “等等!”蘇宛兒急忙叫住他。她看著李長天冷漠的背影,心中莫名地有些慌亂和不甘。她迅速從袖中摸出一塊小巧玲瓏、通體碧綠的玉佩,上麵雕刻著繁複的纏枝蓮紋,中心是一個小小的“蘇”字。
    “恩公救命之恩,無以為報。這枚玉佩,是…是我的信物。”蘇宛兒將玉佩塞到李長天手中,觸手溫潤生涼。“恩公日後若在河間府城遇到難處,可持此玉佩,到城西‘雲錦記’綢緞莊尋一位姓秦的掌櫃。他…他會盡力相助的。”她說完,不等李長天拒絕,便提起裙裾,快步匯入了入城的人流,很快消失在城門洞的陰影裏。
    李長天握著那枚還帶著女子體溫和馨香的碧綠玉佩,眉頭緊鎖。入手溫潤,顯然價值不菲,上麵那個小小的“蘇”字,更是重若千鈞。這哪裏是謝禮,分明是個燙手的山芋!
    “雲錦記…秦掌櫃…”陳墨看著玉佩,眼神複雜,“看來這‘雲錦記’是蘇家在河間府的產業。長天,這蘇小姐…心思不簡單啊。她這是在給我們留一條路,或者說…是在我們身上留一個記號。”
    “記號?”王大錘不解。
    “她身份尊貴,被‘山匪’所救,傳出去於她名聲有礙。給我們這玉佩,一是謝意,二來…恐怕也是想穩住我們,甚至…掌握我們的行蹤。”陳墨分析道,“她未必信我們真是獵戶。”
    李長天將玉佩緊緊攥在手心,冰涼的觸感讓他混亂的思緒稍稍冷靜。他看著蘇宛兒消失的方向,又看看手中這枚代表著潑天富貴和巨大麻煩的信物。
    “不管她什麽心思,這河間府城,我們算是‘名正言順’地進來了。”李長天將玉佩小心地貼身收好,眼神重新變得冷冽銳利,如同即將出鞘的匕首,“走吧。先去我們的‘落腳點’。”
    “城南,清水巷,丁字七號雜院。”陳墨低聲念出柳紅袖安排的地址。
    三人如同真正的進城謀生的苦力,混入人流,向著城南那片魚龍混雜的貧民區走去。空氣中彌漫著劣質煤炭、汙水和廉價食物的混合氣味。狹窄的巷道如同迷宮,兩旁是低矮破舊的房屋,晾曬著打滿補丁的衣物。赤腳的孩子在汙水橫流的巷子裏追逐打鬧,眼神麻木的婦人倚在門邊,目光空洞地望著行人。
    這就是河間府城的另一麵,繁華錦繡下的肮髒與掙紮。也是他們這群“影子”最好的藏身之所。
    按照地址,他們找到了丁字七號雜院。一個破敗不堪、住了七八戶人家的擁擠小院。他們的“家”,是院子最深處一間陰暗潮濕、散發著黴味的小屋,隻有一張破炕和一張缺腿的桌子。
    “柳姑娘…還真會挑地方。”王大錘看著漏風的窗戶和牆角結著的蛛網,苦著臉嘟囔。
    陳墨卻仔細檢查著屋內,在炕席下摸到一個小布包。打開一看,裏麵是幾塊散碎銀子,一小包黑乎乎的藥粉旁邊有張紙條寫著“迷魂散”三個小字),還有一張折疊的、畫著潦草線條的紙——正是河間府城的簡略地圖,上麵用炭筆圈出了幾個地方:城東漕幫碼頭、城西雲錦記、府衙後街錢府、以及城南朱記糧行。旁邊還標注著幾個小字:“閻霸,亥時三刻,醉仙釀。”
    目標清晰了!
    李長天看著地圖上“醉仙釀”三個字,又摸了摸懷中那枚溫潤的蘇家玉佩。一個在城西,一個在城南;一個是皇商巨富的千金信物,一個是漕幫惡霸的催命符。河間府城的暗流,已然將他們卷入漩渦中心。
    他走到漏風的窗邊,望著外麵雜院中為生計奔忙的芸芸眾生,眼神冰冷如鐵。
    刺客之路,就從這“醉仙釀”開始。
    就從今夜開始。
    閻霸,你的死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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