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賬冊驚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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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冷的黑暗如同實質的潮水,再次將三人吞噬。這一次,不是枯井地窖的封閉,而是更深沉、更壓抑的地下空間。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土腥味、黴味和陳年朽木的氣息,混雜著王大錘身上散發的血腥和草藥味,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混合體。
    李長天背靠著冰冷的土壁,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左肩那深入骨髓的劇痛。新添的刀傷撕裂了孫老大夫好不容易壓製的毒傷邊緣,毒素混合著新鮮血液的灼燒感,如同無數細小的毒蛇在啃噬他的筋絡。汗水混著血水,浸透了柳紅袖重新給他包紮的繃帶,黏膩地貼在身上。失血過多帶來的眩暈感一陣陣襲來,他隻能靠頑強的意誌力死死支撐,不讓自己徹底昏厥過去。
    王大錘躺在鋪著幾張破麻袋的地上,依舊昏迷不醒。柳紅袖留下的金瘡藥和解毒散似乎起了作用,他粗重的呼吸平穩了些,但高燒未退,身體滾燙,偶爾在昏迷中發出痛苦的囈語,喊著爹娘和模糊不清的“快跑”。
    陳墨的情況稍好,但也好不到哪裏去。他靠坐在李長天對麵,臉上青紫交加,一隻眼睛腫得隻剩下一條縫,嘴角破裂,幹涸的血跡粘著塵土。他借著柳紅袖留下的一盞小油燈燈油已所剩無幾)的微弱光芒,正吃力地翻看著一本巴掌大小、用油布仔細包裹的冊子——正是他在刑架上拚死護在懷中的賬冊!
    油燈的火苗在陳墨手中跳躍,映照著他那隻尚能視物的眼睛,裏麵充滿了震驚、憤怒和一種洞悉黑暗的冰冷光芒。
    “長天…”陳墨的聲音嘶啞幹澀,如同砂紙摩擦,“你猜得沒錯…這…這根本不是普通的漕幫流水賬…這是…河間府官場勾結、貪墨分贓、草菅人命的鐵證!”
    李長天強打起精神,目光投向那本在昏黃光線下顯得格外沉重的冊子:“上麵…寫了什麽?”
    “周文煥…錢祿…朱大富…閻霸…”陳墨一個一個念出那些如同催命符般的名字,每一個字都帶著刻骨的寒意,“還有…幾個我們之前不知道的名字,看樣子是州府甚至…更高層的人!”
    他用顫抖的手指,指著賬冊上那些看似雜亂無章、實則暗藏玄機的記錄:“看這裏…‘丙辰年三月初七,收北山礦銀三萬兩,入庫一萬五,周、錢、朱、閻各分三千,餘八千送州府‘黑塔’…’”
    “北山礦銀?”李長天皺眉,“那不是朝廷的官礦嗎?去年礦難,死了上百礦工,朝廷撥了三萬兩撫恤銀…最後發到家屬手裏的,據說隻有不到五千兩…剩下的…都被他們分了?!”
    “不止!”陳墨的聲音因憤怒而顫抖,“還有‘丁巳年旱稅’,朝廷明令減免,周文煥卻巧立名目強征‘抗旱費’,賬冊上寫得清清楚楚,征收紋銀五萬七千餘兩!真正用於打井、購糧的不足一萬!其餘四萬七千兩,分作五份,周文煥獨得兩份,錢祿、朱大富、閻霸各得一份!剩下的零頭,打點州府和京城的‘關節’!”
    “這…這些畜生!”李長天隻覺得一股血氣直衝頭頂,拳頭捏得咯咯作響!父親被稅吏打死,鄉親們被逼得賣兒鬻女、啃食樹皮的慘狀,如同走馬燈般在眼前閃現!原來他們苦苦掙紮的血淚,都化作了這些蠹蟲口中的肥肉!
    “還有更狠的!”陳墨翻到後麵幾頁,指著幾行用特殊符號標記的記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毛骨悚然的寒意,“‘戊午年七月,清理田畝,河間府三縣共‘清丈’出無主荒地一萬三千畝…實毀民田八千七百畝,逼死抗丈農戶六十三人…所得田地,七成歸朱大富名下糧行,三成歸府衙官田…周、錢、閻各得‘辛苦費’白銀五千兩…’”
    “毀民田?!逼死人命?!”李長天目眥欲裂!他終於明白,為何李家村周圍那些世代耕種的好田,一夜之間變成了“無主荒地”!為何鄰村張老漢一家七口,隻因不肯交出地契,就被活活燒死在屋裏!原來這一切,都是周文煥這夥人為了侵吞田地、中飽私囊,精心策劃的滔天罪惡!
    “這賬冊…”李長天看著那本在陳墨手中微微顫抖的小冊子,如同看著一簇足以焚毀一切的烈焰,“是捅破天的東西!周文煥他們…絕不會讓它活著!”
    “沒錯。”陳墨合上賬冊,用油布重新仔細包好,貼身藏入懷中最深處,仿佛抱著一個隨時可能爆炸的雷。“閻霸把它藏在私刑場的地板夾層裏,恐怕也是留著保命或者要挾用的。現在落到我們手裏…是禍,也是福!”
    他那隻腫脹的眼睛裏,閃爍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光芒:“長天!有了這個!我們就不再是隻能躲在陰影裏放冷箭的刺客!我們可以用它,撬動整個河間府!甚至…州府!京城!讓這些喝人血的蠹蟲,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讓他們…血債血償!”
    巨大的震撼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激憤在李長天胸中翻騰!這本小小的賬冊,重若千鈞!它不僅承載著無數冤魂的血淚,更蘊含著足以顛覆整個河間府官場的力量!它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一扇通往更殘酷、也更波瀾壯闊戰場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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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激動過後,冰冷的現實如同冰水澆頭,“我們現在…自身難保!漕幫在追殺我們,周文煥肯定也知道了賬冊的事…蘇家…立場不明…這賬冊,怎麽送出去?送到哪裏?誰能信?”
    “柳姑娘…”陳墨看向地窖入口的方向,“她一定有辦法。而且…蘇家…”他想起那輛從天而降的烏木馬車和那枚失而複得的玉佩,“未必不能利用。”
    就在這時!
    “嚓…”
    極其輕微的、如同枯葉摩擦的聲音從頭頂傳來!緊接著,地窖入口那塊厚重的石板被無聲地移開一道縫隙!一道青色的身影如同沒有重量的羽毛,悄無聲息地滑落下來,正是柳紅袖!
    她依舊蒙著紗巾,但青衣上的血跡更多了,有幾處明顯的撕裂口,露出下麵緊身黑衣包裹的玲瓏曲線,也隱約可見幾道新鮮的傷口。她的呼吸略顯急促,顯然剛經曆了一場惡戰。
    “柳姑娘!”陳墨和李長天同時低呼。
    柳紅袖落地無聲,目光迅速掃過三人,尤其在李長天肩頭那再次被鮮血浸透的繃帶和王大錘昏迷的狀態上停留片刻。她沒有說話,徑直走到牆角,從一個隱蔽的暗格裏取出一個不大的包裹,裏麵是幹淨的繃帶、傷藥、一小袋幹糧和一個水囊。
    她走到李長天身邊,蹲下身,動作麻利卻異常輕柔地解開他肩頭染血的繃帶。當看到那猙獰的、皮肉翻卷、邊緣泛著青黑、深可見骨的傷口時,饒是她心性堅韌,眉頭也微微蹙了一下。
    “毒又擴散了。”柳紅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她迅速清理傷口,將一種散發著刺鼻辛辣氣味的黑色藥粉均勻地灑在創麵上。藥粉接觸血肉,發出輕微的滋滋聲,帶來一陣比孫老大夫手段更甚的劇痛!
    李長天悶哼一聲,身體瞬間繃緊,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落,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卻硬是沒發出一聲痛呼。
    “忍著。”柳紅袖的聲音依舊清冷,動作卻加快了幾分。她用幹淨的白布重新將傷口緊緊包紮好,又拿出一個更小的瓷瓶,倒出一顆碧綠色、散發著清香的藥丸,塞進李長天嘴裏。“嚼碎咽下,能暫時壓製毒性和疼痛。”
    李長天依言照做。藥丸入口苦澀,但咽下後片刻,一股溫潤的暖流從腹中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左肩那撕心裂肺的劇痛果然減輕了大半,連眩暈感都消退了不少。他長舒一口氣,看向柳紅袖的目光充滿了感激和複雜。
    柳紅袖沒理會他的目光,又去檢查了王大錘的傷勢,給他喂了些水,重新處理了幾處嚴重的傷口。做完這一切,她才走到油燈旁,拿起水囊喝了一小口。
    “外麵情況如何?”陳墨迫不及待地問。
    “漕幫徹底亂了。”柳紅袖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卻依舊條理清晰,“刀疤劉逃回總舵,反咬一口,說是水鬼張勾結外人害死了閻霸,還想殺他滅口。水鬼張則指控刀疤劉想篡位,故意燒他貨棧她放的火被算在了刀疤劉頭上),還殺了閻爺。笑麵虎錢三炮趁機煽風點火,想坐收漁利。三夥人已經在總舵火並了一場,死傷不少。周文煥派兵彈壓,抓了幾個鬧得最凶的小頭目,暫時壓下了火頭,但矛盾已經不可調和。”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陳墨身上:“你們被刀疤劉抓走的消息,其他兩個堂主也知道了。他們現在都懷疑賬冊在對方手裏,或者被周文煥的人拿走了。周文煥…也在瘋狂搜查賬冊的下落。全城的暗哨都動起來了。”
    “那我們這裏…”李長天心頭一緊。
    “暫時安全。”柳紅袖道,“這裏是城南廢棄義莊的地下停屍房,幾十年沒人用了。入口極其隱蔽。刀疤劉的人不知道這裏。”她看了一眼地窖角落裏散落的、早已腐朽不堪的棺材板,“但…不是久留之地。王大錘的傷勢太重,需要靜養和好藥。李長天的毒…必須盡快根除。”
    “賬冊…”陳墨將懷中那本油布包裹的小冊子拿出來,遞給柳紅袖,“柳姑娘,你看看這個。”
    柳紅袖接過賬冊,並未立刻打開,隻是掂量了一下,又看了看油布包裹的方式,眼中閃過一絲了然。“閻霸的命根子?”她語氣平淡,仿佛早已猜到。
    “是!”陳墨激動地將賬冊的內容和自己的分析快速說了一遍,“這上麵,記錄了周文煥一夥人貪贓枉法、草菅人命的鐵證!甚至牽扯到州府和京城的高官!柳姑娘,有了這個,我們就能…”
    “就能成為眾矢之的。”柳紅袖打斷他,聲音冷靜得近乎殘酷,“這東西,現在就是一塊燒紅的烙鐵。誰拿著,誰就會被所有人盯上,死無葬身之地。”
    陳墨和李長天都愣住了。
    “那…那怎麽辦?毀了它?”李長天不甘地問。
    “毀了?”柳紅袖冷笑一聲,“那無數冤死的亡魂,豈能瞑目?那些被侵吞的田產,被榨幹的血汗,又向誰討還?”
    她將賬冊拋還給陳墨:“收好。這是我們的護身符,也是…催命符。現在要做的,不是把它送出去,而是利用它,讓敵人…自相殘殺得更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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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何利用?”陳墨眼中精光閃爍。
    “周文煥最怕什麽?怕賬冊落到他的政敵手裏,怕‘狼主’知道他和朱大富、閻霸分贓不均,更怕…京城那位靠山知道他在下麵搞的小動作。”柳紅袖分析道,“刀疤劉、水鬼張、錢三炮,他們想要賬冊做什麽?無非是想用這個要挾周文煥,坐上舵主之位,或者換取更大的利益。”
    她站起身,走到地窖入口下方,側耳傾聽著上方死寂的義莊動靜,聲音壓得極低:“我們要做的,是讓周文煥相信,賬冊在漕幫某個堂主手裏。讓漕幫的人相信,賬冊已經被周文煥或者‘狼主’的人拿走了。讓‘狼主’知道,周文煥手裏有一本足以牽連到他靠山的要命賬冊!”
    “禍水東引!讓他們互相猜忌,狗咬狗!”李長天瞬間明白了柳紅袖的意圖。
    “不錯。”柳紅袖點頭,“具體怎麽做,需要機會。眼下最要緊的,是治傷,是活下去。”她看了一眼氣息微弱的王大錘和臉色依舊蒼白的李長天,“我需要出去一趟,弄些必需的藥材和食物。你們在這裏,絕對不要發出任何聲音!”
    “柳姑娘小心!”陳墨和李長天同時道。
    柳紅袖點點頭,身影一晃,如同鬼魅般攀上地窖入口,悄無聲息地移開石板,融入外麵濃重的夜色之中。
    地窖內再次陷入死寂和黑暗。隻有油燈如豆的火苗,在陳墨手中跳躍,映照著他和李長天臉上交織的憂慮、憤怒和一絲在絕境中滋生的、名為“希望”的微光。那本藏在陳墨懷中的賬冊,仿佛有了生命,在黑暗中散發著無聲的、沉重的熱量。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油燈即將熄滅,黑暗即將徹底吞噬一切時。
    “哢噠…哢噠…”
    頭頂再次傳來石板移動的輕微聲響!
    李長天和陳墨瞬間繃緊了神經!手不自覺地摸向了身邊的匕首!這麽快就回來了?還是…追兵找到了這裏?!
    石板被移開一道縫隙。然而,滑落下來的,並非柳紅袖青色的身影,而是一個小巧的、散發著食物香氣的食盒!
    食盒用上好的竹篾編製,蓋子緊閉,上麵放著一張折疊的素白箋紙。
    緊接著,一個蒼老而恭敬的聲音,如同蚊蚋般從縫隙處傳入地窖,清晰無比:
    “奉小姐之命,送‘八珍湯’與清創良藥。湯趁熱飲,藥外敷傷處。此地…恐非久安之所,望君早做決斷。”
    聲音落下,再無聲息。石板被輕輕推回原位,仿佛從未開啟過。
    李長天和陳墨麵麵相覷,眼中充滿了震驚!
    蘇家!又是蘇家!他們不僅知道他們藏在這裏,還送來了療傷的湯藥?!這“八珍湯”是滋補元氣的名品,絕非尋常之物!蘇宛兒…她到底想做什麽?
    陳墨小心翼翼地拿起食盒上的素箋,展開。上麵沒有署名,隻有一行娟秀清雅、卻力透紙背的小字:
    “傷虎雖弱,利爪猶存。潛淵勿躁,靜待驚雷。”
    李長天湊過去看著那兩行字,又看看那散發著誘人香氣的食盒,再看看懷中昏迷不醒的王大錘和自己劇痛的左肩。
    蘇宛兒…這個皇商巨富的千金小姐,如同一個深不可測的謎團。她的援手,是雪中送炭,還是…裹著蜜糖的砒霜?
    他緩緩打開食盒蓋子。一股濃鬱的、混合著藥材清香的肉湯氣息撲麵而來。食盒上層,是一盅溫熱的、色澤金黃的湯羹。下層,放著幾個精致的白瓷小瓶,上麵貼著標簽:“生肌散”、“續骨膏”、“清毒丸”。
    “靜待驚雷…”李長天喃喃念著那四個字,眼中翻騰著複雜的情緒。他端起那盅溫熱的“八珍湯”,感受著瓷器傳來的暖意,又看了一眼懷中那本仿佛在灼燒的賬冊。
    河間府的天,已經被這本賬冊捅破了一個窟窿。而他們這群掙紮在黑暗中的“傷虎”,在蘇家這隻看不見的手推動下,正被一步步推向一個更加凶險、也更加波瀾壯闊的旋渦中心。驚雷,或許已在雲層之上醞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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