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殘火餘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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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冷的雨滴砸在臉上,混合著嘴裏泥土、鮮血和砒霜的苦澀腥鹹,讓李長天混沌的意識有了一絲刺痛般的清醒。他艱難地轉動眼珠,視野被血水和雨水模糊。黑鬆林邊緣屍骸枕藉,斷裂的兵器插在泥濘裏,像一片片歪斜的墓碑。空氣中彌漫著死亡和硝煙混合的、令人作嘔的甜腥氣。
    “咳…咳咳…” 劇烈的咳嗽牽動了胸腹的傷口,劇痛讓他蜷縮起來,斷腿處傳來的撕裂感更是讓他眼前發黑。他掙紮著,用唯一完好的手臂撐起上半身,像一條被剁掉半截尾巴的蜥蜴,在冰冷的血泥中拖行。
    不遠處,幾個幸存的兄弟如同從地獄血池裏爬出的惡鬼,仍在機械地“處理”著俘虜。陳墨跪在一個剛被推入深坑的官兵屍體旁,雙手沾滿粘稠的血漿和汙泥,正用一塊尖銳的石頭,瘋狂地在屍體的額頭上刻劃著什麽。他口中念念有詞,聲音嘶啞破碎:“…《大胤律》…卷七…謀逆大罪…首惡淩遲…從者…從者腰斬…誅…誅三族…不…比例不對…是九族…九族…” 他刻下的,赫然是一個歪歪扭扭的“誅”字。石頭的棱角刮破了屍體的皮肉,也磨破了他自己的手指,他卻渾然不覺,眼中隻有一種近乎狂熱的、被巨大刺激扭曲的偏執光芒。
    李長天的心沉了下去。陳墨,這個曾經滿口仁義道德、連殺雞都要閉眼的書生,徹底瘋了。是被背叛的怒火燒毀,還是被屍山血海的慘烈壓垮?也許兩者皆有。
    “墨…墨兄弟…” 李長天嘶啞地呼喚,聲音微弱得連自己都聽不清。
    陳墨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茫然地掃過李長天,眼神空洞,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他的目光在李長天臉上停留了不到一瞬,又迅速聚焦回眼前的屍體和那個血淋淋的“誅”字上,繼續他病態的“執法”。
    “大哥!大哥你還活著!” 一個驚喜交加、帶著哭腔的聲音響起。一個瘦小的身影踉踉蹌蹌地撲了過來,是李長天的本家堂弟,外號“瘦猴”的李栓子。他臉上被劃開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左臂無力地耷拉著,顯然也受了重傷。
    李栓子撲到李長天身邊,想扶他,又怕碰到他的斷腿,手足無措,眼淚混著雨水鼻涕流了一臉:“大哥!鐵柱哥他…他…” 他指著那棵倒吊著趙鐵柱屍體的古鬆,泣不成聲。
    李長天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趙鐵柱被自己的開山斧釘在樹幹上,倒懸著,斧刃深深嵌入胸膛,凝固的血液順著斧柄流下,在樹根處匯成一灘暗紅。他怒目圓睜,仿佛至死也不明白,為何會落得如此下場。是官兵的報複?還是…那個消失的紅影最後的“清理”?李長天不敢深想,一股混雜著悲憤、愧疚和刺骨寒意的情緒堵在胸口,讓他幾乎窒息。
    “還有…還有誰活著?” 李長天強壓下翻騰的氣血,聲音嘶啞地問。
    “栓子哥…墨哥…還有…還有那邊挖坑的王石頭、張老蔫、二狗子…就…就剩我們七個了…加上大哥你,八個…” 李栓子哽咽著報出幾個名字,每一個名字都像一把鈍刀在李長天心上剜過。出發前十七個結義兄弟,一夜之間,隻剩殘兵八人!麥田初戰折損的兄弟,加上昨夜黑鬆林陷阱裏的全軍覆沒…起義軍的火種,幾乎被徹底掐滅!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洶湧而來,試圖將他淹沒。李長天閉上眼,父親臨終的囑托、趙鐵柱藏糧時漲紅的臉、柳紅袖刀鋒架頸時複雜的眼神、滿地沾毒的黍米…無數畫麵在腦海中瘋狂閃回。嘴裏殘留的砒霜泥土味再次變得清晰,那是死亡和背叛的味道。
    歸途·死寂的村莊
    回李家村的路,不足五裏,卻仿佛走了一生。李栓子和傷勢稍輕的王石頭用樹枝和破布條做了個簡易擔架,抬著斷腿的李長天。陳墨跟在後麵,依舊沉默,眼神時而空洞,時而盯著路邊任何可疑的痕跡,手中的尖石始終緊握,指節發白。張老蔫、二狗子等幾人互相攙扶著,如同驚弓之鳥,任何風吹草動都能讓他們瞬間繃緊身體,握緊手中殘缺的武器。
    雨停了,但烏雲依舊低垂,壓得人喘不過氣。沿途的景象觸目驚心:被踐踏成泥的麥田裏散落著殘破的衣物、斷裂的農具;路邊水溝裏泡脹的屍體引來了成群的烏鴉,聒噪的叫聲令人心煩意亂;幾處被焚毀的茅屋隻剩下焦黑的斷壁殘垣,冒著縷縷絕望的青煙。
    越是靠近李家村,死寂的氣息就越發濃重。沒有雞鳴犬吠,沒有炊煙嫋嫋,甚至連一聲孩童的啼哭都聽不見。空氣中殘留著濃重的焦糊味和…若有若無的屍臭。
    村口的老槐樹還在,但樹幹上布滿了刀劈斧砍的痕跡,昨夜李長天摳過的那道裂縫,此刻被暗紅色的血漿浸透、凝固。樹下,幾具村民的屍體以扭曲的姿態倒伏著,有老人,也有婦女。
    “爹——!娘——!” 李栓子看到其中兩具熟悉的屍體,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嚎,撲了過去,抱著冰冷的軀體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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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長天躺在擔架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鮮血滲出也渾然不覺。柳紅袖…或者說她背後那位節度使大人的“仁慈”,就是用屠刀兌現的嗎?一股冰冷的恨意,比腿上的傷更痛,在他骨髓裏瘋狂滋長。
    地窖·無聲的墳塋
    眾人抬著李長天,懷著最後一絲渺茫的希望,跌跌撞撞奔向村子深處那個藏匿婦孺的地窖入口。
    入口處掩蓋的柴草和木板被粗暴地掀開、砸碎,黑洞洞的窖口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散發著陰冷潮濕的黴味和…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
    李栓子顫抖著點燃一支火把,率先探身下去。火光搖曳,照亮了地窖內的景象。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七十多個婦孺老弱,像被塞進罐頭的沙丁魚,密密麻麻地擠在狹小的空間裏。隻是,他們再也不會顫抖,再也不會哭泣。每一張臉上都凝固著臨死前極致的恐懼和痛苦。老人緊緊摟著孫兒的屍體,母親用身體護住懷中的嬰兒,丈夫擋在妻子身前…然而,這一切徒勞的守護,都被無情的利刃終結。
    鮮血浸透了地窖的每一寸土地,在低窪處匯聚成粘稠的血泊。牆壁上濺滿了噴射狀的血點,在昏暗的火光下呈現出詭異的暗紫色。濃重的血腥味混合著糞便的惡臭,形成一股令人作嘔的死亡氣息,幾乎讓人窒息。
    李栓子手中的火把“哐當”一聲掉在地上,微弱的光線在血泊中掙紮了幾下,徹底熄滅。黑暗中,隻剩下幾個幸存者粗重壓抑的喘息和牙齒打顫的聲音。
    李長天躺在擔架上,透過窖口微弱的光線,看到了地獄的一角。他沒有哭,沒有喊,隻是死死地盯著那片深不見底的黑暗,仿佛要將這人間煉獄的景象刻進靈魂深處。一股腥甜湧上喉嚨,他“哇”地一聲噴出一大口鮮血,眼前徹底陷入黑暗。
    破廟·餘燼中的火星
    當李長天再次恢複意識時,發現自己躺在破廟冰冷的泥地上。斷腿處被用撕扯下來的布條和兩根粗糙的樹枝勉強固定住,鑽心的疼痛讓他渾身冷汗直冒。篝火在殘破的神像前微弱地燃燒著,發出劈啪的輕響,映照著圍坐在火堆旁幾張麻木而絕望的臉。
    陳墨蜷縮在角落裏,背對著眾人,肩膀微微聳動,似乎在無聲地啜泣。李栓子抱著膝蓋,眼神呆滯地望著跳動的火苗,臉上的傷口猙獰外翻。王石頭、張老蔫、二狗子三人靠在一起,如同三尊失去靈魂的石像。
    絕望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每個人的心髒,越收越緊。八個人,八個傷痕累累、身心俱疲的男人,麵對的是官府殘酷的清洗、同伴慘烈的犧牲、婦孺滅絕的慘劇。未來在哪裏?希望在哪裏?似乎隻有等死一途。
    “都…死了…” 張老蔫忽然喃喃出聲,聲音幹澀得像砂紙摩擦,“婆娘…娃兒…都沒了…都沒了啊…” 他空洞的眼神轉向李長天,“當家的…我們…我們還活著…幹啥?”
    這個問題像一塊巨石砸進死水,激不起波瀾,卻讓沉重的絕望更加窒息。是啊,還活著幹啥?為了在這片浸透親人鮮血的土地上,像野狗一樣被官兵追捕、虐殺嗎?
    李長天掙紮著坐起來,斷腿的劇痛讓他眼前發黑,但他咬緊牙關,沒有發出一聲呻吟。他環視著這七張被絕望籠罩的臉,聲音沙啞卻異常清晰地開口:
    “活著…幹啥?” 他重複著張老蔫的問題,目光掃過陳墨顫抖的背影,掃過李栓子臉上的刀疤,掃過王石頭斷掉的手指,掃過每一個兄弟身上的傷,“活著,為了記住!記住是誰殺了我們的爹娘!是誰屠了我們的妻兒!是誰把我們像豬狗一樣趕盡殺絕!”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骨髓的力量,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血沫子。
    “活著,為了報仇!” 李長天猛地指向地窖的方向,眼中爆發出駭人的紅光,“不是為了當英雄,不是為了坐龍椅!就為了一個字——血!血債!必須血償!”
    “血債血償!” 李栓子第一個被點燃,猛地站起,牽動傷口疼得齜牙咧嘴,卻依舊嘶吼出聲,眼中燃燒著刻骨的仇恨。
    “血債血償!” 王石頭、張老蔫、二狗子也仿佛被注入了某種力量,麻木的眼神重新聚焦,變得凶狠起來。連角落裏啜泣的陳墨,肩膀的聳動也停止了。
    “可是…大哥,” 李栓子喘著粗氣,環顧著破廟裏這七個殘兵敗將,“就憑我們八個…傷的傷,殘的殘…怎麽報仇?官兵…官兵太多了!”
    這個問題像一盆冷水,讓剛剛燃起的複仇之火搖曳不定。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陳墨緩緩地轉過身。火光映照下,他的臉蒼白如紙,眼窩深陷,但那雙曾經充滿書卷氣的眼睛裏,此刻卻隻剩下一種冰冷的、近乎非人的清醒。之前的瘋狂和崩潰似乎被極致的痛苦強行壓縮、凝練,變成了一種純粹的、帶著毀滅氣息的理智。
    他慢慢走到篝火旁,撿起一根燒焦的木炭,在冰冷的地麵上劃拉起來。炭筆劃過泥土,發出沙沙的輕響,在寂靜的破廟裏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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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栓子說得對,硬拚,我們死路一條。” 陳墨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讓人心頭發毛。他在地上畫了一個圈代表李家村,又在旁邊畫了一個更大的圈代表縣城。“官兵勢大,尤其昨夜大勝,必然鬆懈。但他們的根,不在刀槍,在糧草。”
    炭筆移動,在代表縣城和李家村之間,畫了一條線,終點指向一個地方——潼關。
    “潼關,不僅是關隘,更是州府最大的糧倉轉運樞紐。” 陳墨的炭筆在那個點上重重一頓,“上月我們奇襲縣衙,繳獲的文書裏提過,潼關守軍不過五百,且多為老弱。真正的精銳,都被王魁調來圍剿我們了。”
    他抬起頭,目光掃過眾人,最後落在李長天臉上,那眼神冰冷而銳利,再無半分書生的迂腐:“我們敗了兩次。第一次敗在輕敵冒進,第二次敗在內部背叛。事不過三。”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
    “下一次,我們要贏。贏在出其不意,贏在攻其必救!”
    “潼關…糧倉?” 李長天瞳孔收縮,心髒劇烈地跳動起來。這個念頭如同黑夜中的一道閃電,瞬間劈開了濃重的絕望!
    “對!潼關糧倉!” 陳墨的炭筆在“潼關”二字上狠狠畫了個圈,“搶了它!我們就有糧活命,就有資本收攏流民,東山再起!更重要的——” 他眼中閃過一絲冷酷的光芒,“斷了州府大軍的糧道!王魁的兵再能打,餓著肚子,也是待宰的羔羊!這,就是我們對他們…最狠的報複!”
    破廟裏死一般的寂靜。篝火劈啪作響,映照著八張表情各異的臉——震驚、狂喜、疑慮、凶狠…最終,所有的情緒都匯聚成一種東西——一種被逼到絕境後,從絕望灰燼中重新燃起的、帶著血腥味的瘋狂希望!
    李長天看著地上那個被炭筆圈住的“潼關”,又看了看身邊這七個傷痕累累、眼中卻重新燃起火焰的兄弟。斷腿的劇痛依舊鑽心,嘴裏的砒霜味也未曾散去,但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卻從心底湧起。
    “好!” 李長天猛地一拍地麵,震得篝火火星四濺,“潼關!就是潼關!” 他掙紮著想要站起,被李栓子和王石頭慌忙扶住。
    “可是大哥,你的腿…” 李栓子擔憂地看著他扭曲的小腿。
    “腿斷了,心沒死!” 李長天咬著牙,目光掃過每一個兄弟,“都聽著!養傷!等信!陳墨,把你知道的潼關布防、糧倉位置、換崗時辰,所有東西,一點不落,都給我畫出來!栓子,你傷輕,想辦法溜出去,看看附近山裏還有沒有被打散的兄弟!其他人,把能找到的刀磨快,箭磨尖!”
    他的聲音在破敗的廟宇中回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官兵以為我們死絕了?做夢!老子偏要從這死人堆裏爬出來,去掏他們的心窩子!潼關的糧食,老子吃定了!王魁的腦袋,老子也預定了!”
    篝火熊熊燃燒,將八個浴血殘兵的身影投射在斑駁的廟牆上,扭曲晃動,如同從地獄歸來的複仇之影。破廟之外,黑夜沉沉,但潼關糧倉那象征著生存與複仇的微弱燈火,已經在他們心中點燃,再也無法熄滅。
    殘火餘燼中,新的風暴,正在無聲地醞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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