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餘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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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河城焚天的烈焰,在夜雨中足足燃燒了一整夜,直至天色微明,才漸漸被瓢潑的冷雨壓製下去,化作一片覆蓋數十裏的、散發著焦臭與死亡氣息的滾滾濃煙,如同巨大的黑色裹屍布,籠罩在化為廢墟的城池上空。
    雨,依舊冰冷而執著地下著,衝刷著焦黑的斷壁殘垣,匯成一道道汙濁的、泛著詭異油光和暗紅色澤的溪流,蜿蜒流淌,最終注入同樣變得渾濁的護城河中。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焦糊味、皮肉燒焦的惡臭,以及一種更深層的、源自大量屍體被高溫焚燒和雨水浸泡後產生的、令人作嘔的甜膩腐敗氣息——這是“腐瘟”被烈焰暫時壓製卻又在冷雨下死灰複燃的征兆。
    官軍大營,後營一角。
    幾輛粗木打造的囚車,在泥濘中吱呀作響,被一隊神情疲憊而警惕的官軍士兵押送著,緩緩駛離了彌漫著焦臭與恐慌氣息的營區。囚車裏麵,蜷縮著十幾個蓬頭垢麵、衣衫襤褸的身影。他們是昨夜城破前後,在混亂中被官軍捕獲的幸存者,大多是婦孺和老弱。
    柳紅袖蜷縮在角落一輛囚車的木籠裏。雨水順著木欄縫隙流下,將她單薄的囚衣徹底打透,緊緊貼在身上,帶來刺骨的寒意。她臉色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因寒冷和虛弱而呈現青紫色,手腕上包紮的布條被汙水浸透,滲著淡淡的粉紅色。爆炸發生時,她所在的“藥廬”距離中心較遠,巨大的震動將她掀翻在地,撞暈過去。醒來時,她已被官軍捆住,塞進了這輛囚車。
    她透過木欄的縫隙,木然地望著車外。雨幕朦朧中,那座曾經承載著希望與絕望的臨河城,隻剩下一個巨大而模糊的、冒著黑煙的焦黑輪廓,如同趴伏在大地上的、被燒穿了內髒的巨獸屍體。一股巨大的悲涼和虛脫感攫住了她。李長天…那個點燃了焚天烈焰、拉著無數人陪葬的男人…終究還是化為了灰燼。她身上的血枷,似乎隨著他的死亡而斷裂,但隨之而來的,是更深沉的、無處著落的恐懼。
    弟弟!柳青河!
    李長天死了,趙鐵柱生死不明,陳墨他們…恐怕也凶多吉少。誰還能去黑石堡救她弟弟?弟弟的命,此刻如同風中殘燭,隨時會被那姓馮的百戶掐滅!這個念頭帶來的恐懼,甚至壓過了寒冷和傷痛,讓她控製不住地瑟瑟發抖。
    囚車在泥濘中艱難前行,顛簸不已。押送的士兵低聲咒罵著天氣和這該死的差事。
    “…媽的,總算把這群瘟神送走了!王將軍說了,一個不留,全押到‘黑石堡’那邊的礦坑去!是死是活,聽天由命!”一個粗嗓門的士兵抱怨道。
    “黑石堡?”另一個聲音接口,帶著一絲幸災樂禍,“嘿,馮麻子那家夥最近手氣背,輸了不少錢,正憋著火呢!這群人送過去挖礦…嘖嘖,能活過三個月算他們命硬!”
    黑石堡!馮麻子百戶)!
    這兩個詞如同驚雷,瞬間在柳紅袖死寂的心中炸響!她猛地抬起頭,身體因為極度的震驚和激動而劇烈顫抖!弟弟!弟弟就被關在黑石堡!押送他們的目的地…竟然是黑石堡?!
    絕望的深淵中,驟然裂開了一道極其微弱、卻又無比真切的縫隙!她沒有被送去遠處不知名的礦坑,而是…被送往了弟弟所在的地方!這究竟是命運的殘酷嘲弄,還是…絕境中的一線轉機?
    她強壓下幾乎要脫口而出的驚呼,將頭深深埋進膝蓋,掩飾住眼中瞬間爆發的、混雜著希望與恐懼的複雜光芒。身體依舊在冰冷中顫抖,但心底,那幾乎熄滅的火焰,被這意外得來的情報,重新點燃了一簇微小的火星。她必須活下去!必須想辦法!在黑石堡…或許…或許還有機會!
    距離臨河城廢墟西北方向,約十五裏的一片荒蕪丘陵地帶。
    雨水衝刷著裸露的岩石和稀疏的灌木,形成一道道渾濁的小溪。在一個背風的山坳裏,幾塊巨大的岩石勉強形成了一個小小的避雨空間。
    陳墨蜷縮在冰冷的岩石下,身上裹著一件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同樣濕透且沾滿泥汙的官軍號衣。他臉色蠟黃,眼窩深陷,嘴唇幹裂起泡,身體因為饑餓、寒冷和極度的疲憊而不住地顫抖。他身邊,還蜷縮著另外三個身影:一個斷了腿、陷入半昏迷的老兵;一個隻有十二三歲、眼神空洞、緊緊抱著一個破布包的孩子;還有一個同樣虛弱不堪、瑟瑟發抖的婦人。
    他們是昨夜城破時,在陳墨拚死組織下,從西門一處被爆炸震塌的城牆豁口僥幸逃出的“漏網之魚”。二十幾個人衝出來,在官軍騎兵的追殺和暴雨中奔逃一夜,如今隻剩下這奄奄一息的四人。
    “水…水…”斷腿的老兵發出微弱的呻吟。
    陳墨舔了舔幹裂的嘴唇,艱難地挪到岩石邊緣,用手心接了一捧流淌下來的雨水,小心翼翼地喂給老兵。雨水冰冷刺骨,混雜著泥土的腥氣,但此刻卻是救命的甘霖。
    “陳…陳大哥…我們…能活嗎?”那孩子抬起空洞的眼睛,聲音細若遊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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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墨看著孩子絕望的眼神,心髒如同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他想起了破廟結義時的豪情,想起了智取潼關糧倉的智計,想起了瘟疫中掙紮的兄弟…如今,一切都化為了泡影。長天哥焚城殉道,鐵柱哥下落不明,紅袖姐…恐怕也…這支隊伍,隻剩下他們這幾個在泥濘中苟延殘喘的遊魂。
    “能…一定能…”陳墨的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他用力握了握孩子冰冷的小手,試圖傳遞一絲微弱的暖意,盡管他自己也感覺不到任何溫度。他不能倒下。他是這群人裏唯一的“主心骨”了。
    他從懷裏摸索出一個用油布緊緊包裹的小包——這是他逃出來時,鬼使神差地從藥廬廢墟旁撿起的。當時一片混亂,這個不起眼的小包半埋在瓦礫下。他打開油布,裏麵是幾個粗糙的小紙包和一個小陶瓶。紙包裏是幾種曬幹的草藥,散發著熟悉又陌生的氣味。小陶瓶裏,則是一種極其細膩的、閃爍著詭異幽藍色澤的粉末!
    這是柳紅袖的東西!是她在配藥時使用的一些“珍稀”材料!陳墨認得其中幾種草藥是“焚身瘟”壓製藥方裏的,但這幽藍色的粉末…他從未見過。柳紅袖似乎對其極其珍視,配藥時隻用一點點。
    他捏起一小撮幽藍色粉末,湊到鼻尖聞了聞。沒有明顯的味道,隻有一種極其細微的、類似硝石的刺激感。他鬼使神差地,將粉末倒了一點在掌心殘留的雨水中。
    嗤——!
    一陣極其輕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白煙升起!接觸雨水的粉末瞬間變得灼熱滾燙!同時,一股淡淡的、難以形容的、帶著金屬氣息的辛辣味道彌漫開來!
    陳墨嚇了一跳,猛地縮回手!掌心被燙得微微發紅!他驚疑不定地看著掌心殘留的藍色痕跡和那點灼熱感。這粉末…遇水發熱?甚至…可能燃燒?這到底是什麽東西?
    一個模糊的、極其大膽的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閃電,瞬間照亮了他絕望的心湖!這奇異的粉末…這遇水反應劇烈的特性…如果…如果能利用起來…如果能控製其反應的速度和威力…
    他想起了李長天最後引爆的那驚天動地的火藥!但火藥需要明火點燃,而這東西…遇水就能產生劇烈反應!如果…如果能把它裝進什麽東西裏,利用雨水或者…某種方式觸發…
    陳墨的心髒不受控製地狂跳起來!他看著掌心的幽藍粉末,又看看外麵冰冷無情的雨幕,再看看身邊奄奄一息的同伴…一股源自絕境、被逼出來的、近乎瘋狂的求知欲和創造欲,第一次壓倒了對死亡的恐懼!他必須活下去!他必須弄清楚這粉末的秘密!這或許…是他們這群餘燼,唯一能重新點燃的、微弱的火種!
    他小心翼翼地將油布重新包好,如同守護著最後的希望,緊緊捂在胸口。冰冷的岩石下,他眼中那屬於前宰相之子、屬於讀書人的智慧光芒,在經曆了血與火的淬煉後,重新點燃,帶著一種決絕的、探索未知的瘋狂。
    羌人部落臨時營地,山穀深處。
    雨後的清晨,空氣清冽而寒冷。篝火的餘燼冒著縷縷青煙。趙鐵柱肋下和肩頭的傷口被重新敷上了那種墨綠色的藥糊,火辣辣的疼痛感減輕了不少,但每一次呼吸和移動依舊牽扯著劇痛。一個羌人少女麵無表情地遞給他一碗熱氣騰騰、但味道極其腥臊的肉湯。
    趙鐵柱沒有猶豫,忍著反胃,大口喝了下去。滾燙的液體流入胃中,帶來一絲虛假的暖意和力氣。他知道,在這裏,食物和藥物都是活下去的資本,沒有挑剔的資格。
    營地中央的空地上,一群彪悍的羌人漢子正圍著一匹異常高大暴躁的黑色駿馬。那馬鬃毛如火焰,四蹄踢踏,打著響鼻,眼神桀驁不馴,幾個試圖靠近給它套上鞍韂的羌人,都被它尥蹶子或甩頭逼退,甚至有一個被狠狠踹了一腳,齜牙咧嘴地退開。
    “黑風!還是不服管!”有人用羌語抱怨道。
    這時,俄木隆大步走了過來。他看了一眼躁動的黑馬,又瞥見了不遠處正在喝湯的趙鐵柱。他粗獷的臉上露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神色,突然用生硬的官話朝趙鐵柱喊道:“漢人!過來!”
    趙鐵柱放下碗,忍著痛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過去。周圍的羌人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帶著審視和一絲看好戲的意味。
    俄木隆指了指那匹暴躁的黑馬:“它。叫黑風。我們的馬。最好的戰馬。但…烈。沒人,能馴服它一天。” 他盯著趙鐵柱的眼睛,帶著一種挑釁和試探,“你。敢試?”
    趙鐵柱看向那匹黑馬。它確實神駿非凡,肌肉虯結,線條流暢,但那雙眼睛裏的野性和暴躁也清晰可見。馴服這樣一匹烈馬?以他現在的傷勢?這無異於找死!周圍的羌人發出低低的哄笑,顯然不認為這個傷痕累累的漢人能做到。
    趙鐵柱沉默著。他想起了臨河城頭抵死拚殺,想起了蘆葦蕩中兄弟的鮮血,想起了李長天焚城的烈焰…一股被壓抑的、不屈的怒火和一種被輕視的屈辱感猛地升騰起來!他趙鐵柱,什麽時候怕過?!死都不怕,還怕一匹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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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迎著俄木隆審視的目光,沒有回答敢不敢。他直接推開擋在身前的一個羌人,忍著肋下的劇痛,一步步走向那匹躁動的黑風。他的眼神,不再有迷茫和悲愴,隻剩下一種屬於戰士的、冰冷的專注和狠厲。
    黑風似乎感受到了這個陌生人類身上散發出的危險氣息,更加暴躁地甩著頭,前蹄不安地刨著地麵,發出威脅的嘶鳴。
    趙鐵柱在距離黑風幾步遠的地方停下。他深吸一口氣,猛地爆發出一聲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嘶吼!同時,他用盡全身力氣,如同炮彈般撲向黑風的側麵!動作迅捷、凶狠,完全不顧及自己的傷勢!
    這突如其來的、帶著血腥味的凶猛撲擊,完全出乎了黑風的預料!它驚得嘶鳴一聲,本能地想要躲閃或踢擊!但趙鐵柱的速度太快,拚著被馬身撞得傷口崩裂、眼前發黑的代價,雙手如同鐵鉗般死死抱住了黑風粗壯的脖子!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了上去!
    “唏律律——!”黑風暴怒!瘋狂地跳躍、甩動、旋轉!試圖將這個膽大包天的人類甩下來!巨大的力量拉扯著趙鐵柱的傷口,鮮血瞬間染紅了包紮的布條!劇痛幾乎讓他昏厥!但他咬碎了牙關,雙臂如同焊死的鐵環,死死箍住馬頸!雙腿也下意識地夾緊馬腹!
    一人一馬,在營地中央的空地上展開了瘋狂而慘烈的角力!黑風狂暴地跳躍顛簸,趙鐵柱如同狂風巨浪中的一葉扁舟,被甩得東倒西歪,隨時可能被拋飛或踩踏!鮮血不斷從他傷口滲出,滴落在黑風的皮毛和泥濘的地麵上!周圍的羌人看得目瞪口呆,連俄木隆的眼中都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這已不是技巧的較量,而是純粹意誌與力量的野蠻碰撞!是困獸瀕死的瘋狂與烈馬桀驁野性的對決!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一盞茶的時間,卻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失血和劇痛讓趙鐵柱的意識開始模糊,雙臂的力量在飛速流逝。就在他即將力竭鬆手的瞬間!
    黑風發出一聲長長的、帶著疲憊和一絲…認命的嘶鳴!它劇烈起伏的胸膛漸漸平複,狂暴的跳躍和甩動停了下來,四蹄有些虛浮地站在原地,打著響鼻,鼻孔噴著粗氣,但不再試圖將背上的人類甩脫。它…暫時屈服了。
    趙鐵柱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身體伏低,貼在黑風汗濕的背上。他大口喘著粗氣,眼前陣陣發黑,傷口的劇痛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但他贏了!至少,在這一刻!
    他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看向俄木隆,沾滿血汙的臉上,艱難地扯出一個帶著血腥味的、挑釁般的笑容。
    俄木隆看著他,又看看那匹暫時安靜下來的黑風,粗獷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片刻之後,他緩緩地點了點頭,隻說了兩個字:
    “有種。”
    周圍的羌人,看向趙鐵柱的目光,也悄然發生了變化。那目光中,少了幾分輕視,多了幾分對強者的認同和對這股狠勁的…尊重。
    趙鐵柱趴在馬背上,感受著身下巨獸溫熱的體溫和微微的顫抖。疲憊和劇痛如同潮水般襲來,但他心中那點微弱的餘燼,在經曆了血與火的洗禮、異族的蔑視與烈馬的狂暴後,似乎被注入了一股新的、粗糲而頑強的生命力。活下去,變得更強!這信念,如同烙印般,深深烙在了他的骨髓裏。
    三處餘燼,在冰冷的雨水中,各自掙紮,各自燃燒,等待著重新燎原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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