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暗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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潼川城的冬雨,冰冷而綿密,敲打著州府衙門青灰色的瓦簷,匯聚成一道道渾濁的水簾,衝刷著石階上昨夜殘留的、象征性清洗過卻依舊透著暗紅的印記——那是懸掛王崇山頭顱留下的、洗不淨的恥辱。
府衙深處,新任代統製周炳坤的書房內,氣氛比外麵的陰雨更加壓抑。炭盆燒得很旺,卻驅不散周炳坤心頭的寒意。案頭堆積著八百裏加急送來的朝廷申飭公文,措辭嚴厲,斥責他“守土無能”、“追剿不力”,嚴令限期擒殺趙鐵柱,並徹查“羌匪勾結”及“李長天未死”的流言。公文如同一塊巨石,壓得他喘不過氣。
“廢物!一群飯桶!”周炳坤煩躁地將一份毫無進展的搜捕報告摔在桌上。幾天過去了,趙鐵柱如同人間蒸發,羌人商隊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城內的流言蜚語卻愈演愈烈,甚至有小道消息說,李長天就在城外某處集結舊部,隨時準備攻城!恐懼如同瘟疫,在士兵和百姓中蔓延,連他府上的親衛都開始人心惶惶。
就在這時,門外親衛低聲稟報:“大人,府衙外有一人求見,自稱…有關於逆賊趙鐵柱和羌匪勾結的重要軍情呈報!”
周炳坤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驚疑:“什麽人?”
“他說…他叫趙石柱。是…是李家村暴動時的義軍小頭目,因不滿李長天、趙鐵柱濫殺無辜,特來投誠!”
投誠?!周炳坤心頭一跳。李家村暴動…那是李長天起家的源頭!此人若是真的…“帶進來!仔細搜身!若有異動,格殺勿論!”
片刻之後,一個身材高大、渾身泥濘、穿著破舊皮甲的大漢被兩名持刀親衛押了進來。他臉上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和一絲恰到好處的惶恐,正是改名為“趙石柱”的趙鐵柱!他特意在泥地裏滾過,皮甲上偽造的血跡被雨水衝刷得模糊不清,更添了幾分狼狽和真實感。
“草民…趙石柱,叩見大人!”趙鐵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嘶啞,姿態放得極低。
周炳坤鷹隼般的目光上下打量著趙鐵柱,試圖從他身上找出破綻。“你說你是李家村的?有何憑證?又為何此時才來投誠?”
“大人明鑒!”趙鐵柱抬起頭,眼中帶著“悲憤”和“恐懼”交織的光芒,“草民原是李家村獵戶,被李長天裹挾入夥。但後來…後來他濫殺稅吏,手段殘忍,連婦孺都不放過!趙鐵柱更是如同瘋狗,動輒殺人!草民實在看不下去,又懼怕官府追剿,隻能隱姓埋名,在邊境山林中躲藏至今…”他頓了頓,聲音更加“急切”,“前幾日聽聞王大人…殉國,凶手竟是趙鐵柱那廝!草民深知此人凶殘成性,又與羌人勾結,恐其繼續為禍!故而…故而鬥膽前來投誠,願獻上重要情報,助大人擒殺此獠,將功折罪!”
“情報?什麽情報?”周炳坤身體微微前傾,眼神銳利。
趙鐵柱從懷中避開要害部位)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用油布包裹的硬物,雙手呈上:“大人請看!”
親衛上前接過,檢查無誤後,轉呈給周炳坤。周炳坤打開油布,瞳孔驟然收縮——裏麵赫然是一枚冰冷的、代表著州府統治權威的銅製官印!印紐上清晰的“王崇山印”四個篆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手心發麻!
“這…這是王大人的官印?!你從何得來?!”周炳坤的聲音帶著震驚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貪婪。
“回大人!這是草民在鷹喙隘伏擊現場附近…撿到的!”趙鐵柱“心有餘悸”地說道,“當時賊人殺了王大人,割了首級就倉皇逃竄,混亂中這官印掉落在地。草民認出此物重要,便冒死拾取!此外…”他壓低聲音,仿佛在說一個驚天秘密,“草民還知道趙鐵柱與羌人聯絡的秘密據點!就在城外五十裏的‘野狼穀’!他們約定…約定三日後在那裏碰頭,商議下一步行動!”
野狼穀!秘密據點!
周炳坤的心髒狂跳起來!官印是鐵證!秘密據點更是天大的功勞!如果能借此擒殺趙鐵柱,甚至搗毀羌人據點,不僅能洗刷王崇山之死的恥辱,更能讓他坐穩這統治之位,甚至…更進一步!
“你所言當真?!”周炳坤死死盯著趙鐵柱的眼睛。
“千真萬確!若有半句虛言,天打雷劈!”趙鐵柱指天發誓,眼神“懇切”,“草民隻求大人擒殺趙鐵柱後,能赦免草民昔日從賊之罪,賞口飯吃!”
周炳坤沉吟片刻。此人身份可疑,但官印是真的,情報也極具價值。寧可信其有!他臉上擠出一絲“和藹”的笑容:“好!趙石柱,你棄暗投明,獻印有功!本官準你所請!若情報屬實,擒殺趙鐵柱,本官保你榮華富貴!現在,你且下去休息,將野狼穀的地形和羌人據點的情況,詳細畫出來!本官即刻調兵遣將!”
“謝大人!”趙鐵柱“感激涕零”地叩首,被親衛帶了下去。
看著趙鐵柱消失在門外的背影,周炳坤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算計。“派人盯緊他!任何異動,立刻拿下!”他低聲對心腹下令。隨即,他拿起那枚冰冷的官印,眼中閃爍著貪婪的光芒:“傳令!點齊五百精兵!帶上強弓勁弩!三日後,隨本官親赴野狼穀!剿滅羌匪,擒殺趙鐵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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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以趙鐵柱為誘餌,針對“野狼穀”的圍剿風暴,在周炳坤的野心和趙鐵柱的算計下,悄然成形。
鬼見愁峽穀,名副其實。
兩側峭壁如鬼斧神工,高聳入雲,猿猴難攀。穀底怪石嶙峋,一條湍急的暗河在亂石間咆哮奔湧,發出沉悶的轟鳴。濃密的原始森林覆蓋了大部分區域,終年霧氣彌漫,陽光難以透入,顯得陰森而壓抑。
陳墨和老周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濕滑的穀底跋涉,雨水順著樹葉滴落,打濕了他們的衣衫。他們已經在這裏探查了兩天。
“軍師,這鬼地方…真能建據點?”老周拄著木棍,喘著粗氣,看著四周險惡的環境,“連塊平整的地都沒有!暗河還經常漲水!”
陳墨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眼中卻閃爍著興奮的光芒:“正是這種地方才安全!易守難攻,人跡罕至!你看那邊!”他指著峭壁上一處被藤蔓半掩的巨大洞口,“那應該就是紅袖姐說的廢棄礦洞入口!足夠大,也夠深!稍加改造,就是天然的堡壘和工坊!”
兩人艱難地攀上峭壁,鑽進洞口。一股濃重的黴味和塵土氣息撲麵而來。洞內空間比想象中更加巨大,縱深極長,岔道眾多,洞壁和地麵散落著腐朽的木架、鏽蝕的工具和一些不知名的獸骨。深處隱約傳來暗河流淌的轟鳴聲。
“太好了!”陳墨點燃火把,仔細探查著洞內結構,“主洞寬敞,可以劃分生活區、倉庫。這條支洞幹燥,適合做火藥工坊!那邊靠近水源,可以引水建立水車,提供動力!還有這裏…”他走到一處相對平坦的石壁前,敲了敲,“岩層堅固,可以開鑿通風口和了望孔!”
老周也被陳墨的熱情感染,開始盤算起來:“木材現成的!石料也有!就是糧食和工具…”
“糧食可以慢慢解決,工具…我們不是從黑石堡帶出來一些嗎?不夠的可以想辦法。”陳墨胸有成竹,“最關鍵的是‘藍熒石髓’的工坊必須絕對安全!遠離生活區,做好隔斷和引水渠,防止意外爆炸波及!”
他拿出柳紅袖給的那一小袋珍貴的藍熒石髓,又掏出隨身攜帶的簡易工具:“老周,幫我個忙。我需要測試一下這裏的岩層硬度和濕度對粉末穩定性的影響…”
接下來的兩天,陳墨如同著魔般投入到礦洞的勘探和工坊的初步設計中。他繪製草圖,標記區域,測試岩層,完全沉浸在對這個未來“驚雷巢穴”的規劃中。老周則負責尋找安全的取水點和搭建臨時庇護所。
第三天傍晚,當張石頭帶著柳紅袖姐弟和大隊人馬,押著從黑石堡搶來的物資,曆經艱辛終於抵達峽穀入口時,看到的景象讓他們驚呆了。
隻見峭壁礦洞入口處,已經被清理出一片平台。幾根粗壯的圓木搭起了簡易的框架,上麵覆蓋著防雨的油布,形成了一個臨時的“指揮所”。洞口燃著篝火,陳墨正蹲在火邊,在一塊平整的石板上用炭筆畫著複雜的結構圖,臉上沾著泥灰,眼神卻亮得驚人。老周則在一旁用簡陋的工具打磨著木料。
“軍師!我們到了!”張石頭激動地大喊。
陳墨抬起頭,看到風塵仆仆但精神振奮的眾人,疲憊的臉上露出由衷的笑容:“辛苦了!快進來避雨!地方簡陋,但…這就是我們新的家了!”
眾人歡呼著湧進礦洞,雖然裏麵依舊陰冷潮濕,但劫後餘生的團聚和對未來的希望,讓每個人心中都充滿了暖意。柳紅袖打量著這個巨大的空間和陳墨畫在石板上的藍圖,眼中也流露出驚歎。這個前宰相之子,在苦難中迸發出的創造力和執行力,令人刮目相看。
“姐,你看!”柳青河突然指著礦洞深處一條不起眼的岔道,“那石壁…顏色好像不太一樣?”
眾人順著他的手指望去,隻見岔道盡頭的石壁,在火把的照耀下,隱約泛著一種極其微弱的、如同星砂般的幽藍色澤!
陳墨心中猛地一跳!他立刻衝了過去,用匕首小心刮下一點石壁粉末,放在掌心仔細觀察。那粉末在火光下,閃爍著極其熟悉的、詭異的幽藍光澤!
藍熒石?!!
陳墨的心髒狂跳起來!難道…這廢棄礦洞,本身就是藍熒石的礦脈?!柳紅袖提到的深海礦石,竟然近在咫尺?!
巨大的驚喜如同電流般擊中了他!如果這裏真有藍熒石礦脈…那意味著源源不斷的“驚雷火罐”原料!意味著他們擁有了顛覆性的力量之源!
“快!拿火把過來!仔細探查這條礦道!”陳墨的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命運的齒輪,似乎在這一刻,為這支掙紮求存的隊伍,開啟了一條通往毀滅與創造並存的道路!
潼川城,代統製周炳坤安排的“投誠義士”住所。
這是一間普通的民房,外麵有士兵“保護”,實則嚴密監視。趙鐵柱坐在窗邊,慢條斯理地擦拭著那把纏著布條的彎刀。窗外,雨聲淅瀝。
他聽到了府衙內傳出的調兵命令,看到了士兵們緊張備戰的景象。魚兒上鉤了。周炳坤果然按捺不住,要去“野狼穀”摘取他親手奉上的“功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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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心中並無多少快意。利用周炳坤的貪婪,將五百官兵引入陷阱,這計劃冷酷而有效。然而,這些即將赴死的官兵,大多也隻是聽命行事的普通士卒,與他無冤無仇。這種利用與犧牲,讓他感到一絲不易察覺的滯澀。這不是戰場上你死我活的搏殺,而是…冰冷的算計。
就在這時,一陣壓抑的、帶著哭腔的爭吵聲從隔壁院子傳來,透過雨幕隱隱傳入耳中。
“…娘!求求您了!別去告發!狗蛋他爹也是被逼的!他不想去當兵送死啊!”
“不當兵?等著官府來抓壯丁,死得更慘!隔壁老王家的小子,不就是逃役被活活打死的嗎?…嗚嗚…這該死的世道…讓不讓人活了…”
“可…可這次是去打羌人啊!野狼穀那地方…會死人的!”
“不去…全家都得死!…”
趙鐵柱握著刀柄的手指微微收緊。隔壁住著一戶軍屬。那即將被征召去野狼穀的“狗蛋他爹”,可能就是周炳坤調集的五百精兵中的一員。這些普通的士兵和他們的家人,隻是這場權力遊戲中最微不足道的棋子,隨時可以被碾碎。
一股複雜而冰冷的情緒,如同窗外的雨水,無聲地滲入心底。為了複仇,為了攪亂這潭死水,他是否也正在變成自己曾經痛恨的那種人?視人命如草芥,以他人的犧牲為階梯?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門口,推開一條縫隙。冰冷的雨水夾雜著寒意撲麵而來。街道上,一隊隊士兵在軍官的嗬斥下冒雨集結,鎧甲濕冷,神情麻木。遠處,隱隱傳來壓抑的哭泣聲。
就在這時,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了陰沉的天幕!緊隨其後的炸雷,仿佛直接在頭頂炸開!震得窗欞嗡嗡作響!
暴雨,傾盆而下!
雨幕瞬間變得厚重無比,如同天河倒灌!狂風卷著雨水,瘋狂抽打著屋頂和街道!天地間一片混沌!
趙鐵柱站在門口,冰冷的雨水濺濕了他的褲腳。他看著外麵在狂風暴雨中艱難行進的士兵隊伍,看著他們臉上那無法掩飾的恐懼和絕望,再聽著隔壁那撕心裂肺的哭嚎…
那柄被他擦拭得寒光閃閃的彎刀,此刻仿佛重逾千斤。一個冰冷而陌生的念頭,如同這突如其來的暴雨,狠狠砸在他的心頭:
這複仇的刀鋒,是否已在不知不覺中…染上了與那些狗官…相同的顏色?
他猛地關上門,將風雨和哭嚎隔絕在外。背靠著冰冷的門板,緩緩滑坐在地。黑暗中,隻有他沉重的呼吸和窗外震耳欲聾的雷雨聲。
信念的基石,在這狂風暴雨之夜,第一次出現了細微而冰冷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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