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下課了下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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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紹熙元年臘月·垂拱殿,年末朝會
    殿內爐火熊熊,驅散了深冬的寒意,卻驅不散籠罩在群臣心頭那無形的凝重。
    半年來,燕王黃忠嗣以雷霆手段推行新政,監察司如同懸頂利劍,在天下各州府掀起了一場前所未有的肅貪風暴。
    近萬名貪墨瀆職、魚肉百姓的胥吏官員被明正典刑,人頭滾滾,家產抄沒。
    其手段之酷烈,震懾得整個官僚體係噤若寒蟬,官場風氣為之一清。
    與此同時,王安石主導的新政已如巨木生根,牢牢植入了大宋的肌體。
    關鍵部門的主官,皆由務實幹練、銳意進取的新政派官員擔任。
    遼東羈縻縻之策收效顯著,西北天雄軍穩如磐石。
    國庫因抄沒逆黨及貪官家產而空前充盈,又因新政開源節流而持續增長。
    一個吏治清明、國庫充盈、軍備漸強、新政勃發的大宋,已初具雛形。
    朝會冗長,議畢諸多年終事宜,殿內一時陷入短暫的沉寂。
    就在這沉寂之中,位列班首的燕王黃忠嗣,緩緩出列。
    他的身影依舊挺拔如鬆,但眉宇間那股銳利與總攬朝綱的威壓,似乎已悄然內斂,隻餘下一種閱盡千帆後的沉靜。
    他沒有如往常議事般開口,而是對著禦座上的趙頵,深深一揖,直至腰背幾乎與地麵平行。
    這個莊重的禮節,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連殿角的炭火劈啪聲都顯得格外清晰。
    “陛下,”黃忠嗣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大殿每一個角落,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平靜,“臣,黃忠嗣,有事啟奏。”
    趙頵心頭猛地一跳,一種難以言喻的預感攫住了他。
    他看著下方恭敬無比的“皇兄”,努力維持著麵上的平靜:“燕王請講。”
    黃忠嗣直起身,目光坦然地迎向皇帝:“陛下聖明,新政已定,國勢日隆。
    遼東穩固,西北無憂,監察司運轉已入常軌,天下貪瀆之風為之肅清。
    臣受先帝厚恩,得陛下信重,總攬朝政,夙夜憂勤,不敢有負。
    然,臣之誌已酬,先帝托付之事,皆已底定。
    臣,年歲漸長,心力交瘁瘁,實不堪再荷重擔,更思鄉情切,欲歸鄉梓,侍奉老母,教養幼女,以盡人子人父之責。
    故,臣今日,懇請陛下,恩準臣辭去一切職司,解甲歸田,不再參與朝政。
    餘生惟願攜家人遍覽我大宋壯麗山河,足矣。”
    話音落下,垂拱殿內落針可聞!
    辭官!歸隱!
    這消息比半年前的“卸兵馬元帥職”更令人震撼百倍!
    權傾朝野、手握新政命脈的燕王黃忠嗣,竟然要在權力巔峰之時,徹底抽身而去?
    放棄這煊煊赫赫的權位?
    無數道目光瞬間聚焦在禦座之上。
    王安石、章惇、蘇軾、張問等新政核心重臣,更是麵露震驚與難以置信之色。
    趙頵臉上的平靜終於被打破,愕然之色一閃而過,隨即被濃濃的懷疑填滿。
    這……是真的嗎?是真的一心歸隱,還是……以退為進?
    是厭倦了朝堂紛爭,還是……察覺到了什麽?
    他心中念頭急轉,麵上卻迅速堆起“震驚”與“不舍”。
    “皇兄!”趙頵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急切,“何出此言?
    朕不準!大宋方興未艾,新政如日方升,正需皇兄這般定海神針坐鎮中樞!
    朕視皇兄為股肱,朝野倚皇兄為柱石!豈能於此時言退?
    朕不許!卿若覺辛勞,大可靜養些時日,無需事事躬親,但這歸隱之言,萬勿再提!”
    王安石立刻出列,聲音帶著真切的挽留:“陛下所言極是!
    允承!新政根基雖穩,然枝葉扶疏,尚需兄台掌舵指引!
    天下之大,豈有比允承更合適總理新政之人?朝堂不可一日無允承兄啊!”
    他情急之下,連私下稱呼都用上了。
    章惇也緊隨其後,語氣焦灼:“燕王!遼東羈縻縻之策,邊軍整飭,吏治革新深化,樁樁件件都需您主持!
    豈能功成身退?陛下,臣懇請陛下挽留燕王!”
    蘇軾、張問等人也紛紛附議,言辭懇切。
    殿內一時充斥著挽留之聲。
    麵對這潮水般的勸留,黃忠嗣的神色卻愈發平靜堅定。
    他再次躬身,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動搖的力量:
    “陛下,王相,諸公厚愛,忠嗣銘感五內。
    然,臣意已決,非為辛勞,實乃誌已酬,心已倦。
    先帝所托,臣已竭盡心力完成。臣此生,唯餘陪伴家人、寄情山水之念。
    朝堂之上,王相、章參政、蘇學士、張尚書等諸公,皆國士無雙,新政有諸公在,後繼有人,必能發揚光大,造福蒼生。臣,去意已決,懇請陛下成全!”
    他的目光清澈坦蕩,沒有絲毫閃爍,更無半分對權力的留戀。
    那份發自內心的平靜與釋然,衝刷著趙頵心中的疑慮。
    幾番勸阻,幾番懇請。
    黃忠嗣的辭意一次比一次堅決,理由一次比一次懇切,姿態一次比一次謙恭。
    趙頵看著那雙平靜如水的眼睛,心中的懷疑終於一點點消散。
    這不是以退為進,這是真正的放手!
    是真正的心如止水!
    他終於確認,這位曾讓他寢食難安的“皇兄”,是真的要離開了,離開這權力的漩渦中心。
    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湧上心頭,有釋然,有輕鬆,或許……還有一絲遺憾和敬佩。
    他沉默良久,殿內一片寂靜,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終於,趙頵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種“沉重”與“無奈”:
    “唉……皇兄去意已決,朕……雖萬般不舍,亦不忍再強留。皇兄為國為民,殫精竭慮,功在社稷,利在千秋!朕……準卿所請!”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殿內群臣,聲音提高:“即日起,燕王黃忠嗣,卸去一切職司,歸家休養!
    其燕王尊號世襲罔替,享親王俸祿,見朕不拜!
    皇兄歸隱之後,凡有所請,朝廷必竭力滿足!
    沿途州府,需以親王之禮,妥善迎送,不得有誤!”
    “臣,謝陛下隆恩!”黃忠嗣第三次深深拜下,這一次,是徹底的告別。
    起身時,臉上終於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微笑,宛如卸下了千斤重擔。
    朝會散去,眾臣心思各異,陸續退出垂拱殿。
    殿門外,王安石、章惇、蘇軾、張問幾人立刻圍住了正要離去的黃忠嗣。
    “允承!”王安石眉頭緊鎖,眼中滿是不解與憂慮,“新政未竟全功,你何故執意離去?朝堂風雲變幻,若無你在……”
    章惇惇更是急切:“允承兄!陛下雖準,然你這一走,新政若遇反複,何人能如你這般力挽狂瀾?你我兄弟同心,共創盛世,豈能半途而廢?”
    蘇軾眼中也充滿困惑:“允承,你正當盛年,壯誌豈止於此?寄情山水固然雅致,然匡扶天下,豈非大丈夫平生所願?”
    張問相對沉默,但眼中同樣滿是詢問。
    黃忠嗣看著眼前這些曾並肩戰鬥的摯友同僚,目光溫和而平靜。
    “諸公!”他聲音清晰,“新政根基已穩,方向已明。諸君皆當世俊傑,胸有經緯,我誌已酬,心力已盡。
    餘生唯願行萬裏路,看萬般景,伴妻兒身側,享天倫之樂。
    諸公……保重!盡心輔佐陛下,造福天下蒼生,便是對我黃允承最大的告慰。”
    言罷,不再多言,對著眾人最後抱拳一禮,便轉身大步離去。
    王安石望著那背影,良久,深深歎了口氣,眼中既有理解,也有一絲悵然若失。
    章惇重重跺了跺腳,眼眶微紅。
    蘇軾若有所思,似乎第一次真正看懂了這位好友的內心。
    張問則依舊沉默,眼神複雜。
    次日,黎明前。
    汴京城尚在沉睡,一場細密的初雪悄然落下,覆蓋了宮闕樓閣,也掩蓋了昨日所有的喧囂與痕跡。
    燕王府側門悄無聲息地打開。
    “福伯,走吧。”黃忠嗣的聲音帶著一絲輕快,翻身上馬。
    後者微微一笑:“家主,回家嘍!”也利落地翻身上馬。
    兩人對視一眼,輕輕一夾馬腹。
    兩匹青驄馬邁開四蹄,踏著薄薄的積雪,向著北方,向著河北的方向,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