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九月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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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九月底率飛行大隊全天候從天津向北平空運物資以來,方孟敖吃住都在軍營,幾乎沒休過假。
本來他拒絕赴美出任武官,既是打算留在北平為黨穩住傅作義大軍,也是想彌補此前十年的不在家的虧欠,結果還是一直忙著在天上飛,家裏依然沒顧上。
眼看短短兩個多月,解放軍已全麵解放東北,於華東戰場亦捷報頻傳,如今正逐漸逼近北平,方孟敖覺得,是時候回家了。
車子開到家門口,剛一下車,就見方孟韋迎麵出來。好一陣沒見,竟瘦得叫他認不出來,臉色黯淡不說,印象中走路帶風的人,此刻竟沒有半點精神。
“孟韋?”方孟敖試著叫他。
方孟韋正低頭走路,聞聲驚醒一般抬頭,茫然盯著方孟敖兩秒,方道:“大哥?你怎麽回來啦?”
“我打過電話,木蘭沒跟你說嗎?”方孟敖見他一臉渾渾噩噩,笑著上去拍他的背,竟隔著大衣觸到他肩胛的瘦削。
方孟敖擔心道:“怎麽回事,家裏斷糧了?你們吃不飽?”
“才沒這回事呢!”木蘭聽見響動迎出來,搶著說話,“大哥,隔壁明先生前陣子送了不少糧來,是小哥自己古怪,這幾天飯總吃兩口就說飽,剛剛中午也隻喝了半碗粥,整天茶不思飯不想,也不知怎麽了,問他隻說沒事。”
方孟韋聽見“明先生”幾個字,心中一刺,嘴上反駁道:“別跟大哥亂講,沒有的事。”可有氣無力的聲音反倒更加印證木蘭的話。
方孟敖掃視方孟韋:“你現在去哪?”
“去警局,我下午當班。”
方孟敖二話不說,把手上紙袋交給木蘭,想想又從裏麵撿出個鯪魚罐頭收好,道:“袋子裏麵都是配額給我的軍需,跟姑爹說一聲,今晚加餐。再給孝鈺打個電話,說我傍晚去接她。”說完,他指指方孟韋,“你跟我走。”
“去哪?”
“送你去警局。”
方孟韋不明所以,隻能乖乖出去。兄弟二人各自開車。方孟韋老老實實跟在方孟敖的軍用吉普後頭,本以為要去警察局開,誰知卻一路穿街越巷到了什刹海。
方孟韋同方孟敖一道在一座石橋前停住,不解地下車,“大哥,你帶我來這幹嘛?
方孟敖跳下車甩上車門,“我看你這會兒也沒力氣爬山,就看看水吧,北平眼下也就這裏還能看,湊合一下。”
方孟韋瞥了眼景色,隻見天灰蒙蒙一片,沒一點太陽的影子,空氣幹冷,遠處的亭台都蒙著層霧霾,湖邊的枯樹光禿禿的,樹枝刺一樣直戳著天,看著隻讓人更加鬱悶心冷。
方孟韋小聲說:“大哥,我今天當班,晚了不好。”
方孟敖不理他,掏出那個鯪魚罐頭,用軍刀三兩下撬開遞到他麵前:“整罐都是你的,吃光了,不許剩。”
一陣肉香混著魚的鹹腥飄過來,方孟韋有些不適,為難道:“我不餓。”
“不吃?”方孟敖收回罐頭,“也行,那就說。”
“說什麽?”
“說你最近出了什麽事,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方孟敖目光炯炯。
方孟韋極力擠出一絲笑容:“我……沒什麽事啊。”
“孟韋,”方孟敖正色道:“你是咱們家最不喜歡騙人的那個,一向有什麽說什麽,但你數數,從今天咱們見麵算起,你騙大哥幾回了?”
“我……”
方孟韋喉嚨一哽,心中翻滾攪數日的情緒一下漫上來,他憋了太久,很想說些什麽,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大哥是在為他擔心,沒有責怪他的意思,他都知道,可是……他能說什麽呢?
說他不知自己到底怎麽了,隻因明樓的一句“不見”就極受傷害?
說他連續幾天,幾乎要把一顆心想爛,想他究竟哪裏做錯,以至於被人討厭,拒之千裏?
想自認識以來,明樓對他的親近究竟有幾分真,是為他的長相,還是為他是方步亭的小兒子,是身兼軍警要職的同事,才不得不同他敷衍?
說他一念及此,就止不住傷心——傷心,委屈,想不通,咽不下這口氣——卻還控製不住翻來覆去地去想,一個勁鑽牛角尖熬著自己?
他要多沒良心,沒出息,才能說出這些……
方孟敖見方孟韋欲言又止地看著他,臉上透出愧疚痛苦之色,本來還在為他不愛惜自己而生氣,這下倒心疼起來。
還沒來及說些熨帖的話,手中罐頭突然被人奪去,抬眼一看,方孟韋正捏了塊魚肉塞進嘴裏。
方孟敖以為他想通了,剛要鬆口氣,卻見他吃得又急又快,嚼也不嚼一下,一個勁地悶頭往嘴裏塞肉。
方孟敖忙去拉他:“孟韋,不是這麽吃的,你停下!快停下!”
方孟韋的動作絲毫不見減慢,眼看整罐魚肉被去掉了大半,他突然臉色一白,丟下罐頭,捂嘴衝到路邊草叢,哇得嘔了出來。
連續幾日沒太進食的胃承受不住魚腥的刺激,剛吃第一塊時方孟韋便已犯了惡心,可他對自己的糟糕既恨又無力,對大哥的追問亦無法招架,如此反倒有種自懲般的痛快。
方孟敖忙從車裏取了水壺來給方孟韋漱口。他從沒見過弟弟如此,吃驚之餘更悔方才做法過於簡單粗暴。
方孟韋無心講究,漱完口用衣袖擦了嘴,依舊蹲著,不起來也不說話,隻愣愣盯著水麵,泛紅的眼角還掛著被嘔吐逼出的眼淚。
方孟敖有些怕,矮下身小心地喊他名字,卻見他一低頭,眼淚線一樣掉下來。
“孟韋?”方孟敖慌了神,忙伸手攬住他的肩,誰知下一秒,方孟韋突然扭頭,輕輕將臉埋進他懷裏。
隻愣了一秒,方孟敖便伸手抱住他。
方能敖知道,弟弟看似直來直去,其實是個隱忍的性子,如此這般定是受了極大委屈。
他輕拍方孟韋的後背安慰道:“沒事孟韋,想哭就哭,跟大哥沒有什麽不好意思。”
數日來,仿佛等的就是這樣一個懷抱,這麽一句話,一時間,方孟韋所有情緒都有了出口,他一下哭出來。
想哭的衝動其實一直都有,隨便一件與明樓相關的東西,哪怕吃一口明樓送的米,路過一趟頤和園,都會令他想起自己也曾同明樓那樣好過。
可那天明樓在車上明明看到他,卻急忙扭臉唯恐避之不及的樣子,他也是看見了的。
想來當初在這什刹海,他也挨過明樓的冷言冷語。如此看,的確是他一直在主動靠近,明樓則始終推拒。後來突然開始親近於他,恐怕也是為他不介意明誠之事,反還送出照片而感動。
又或許,明樓終於想通,放他在身邊實在無甚損失,弟弟回不來,能看見相似的臉也算不錯。
但不論如何,眼看國民黨就要敗,北平官員都計劃著南撤逃命,明樓多半也不例外。既要走,之前各種打算便都不做數,自然再沒有同自己周旋的必要。
此前他並非沒想通這些,隻是不願相信,一味傷心,搞得其他事皆渾渾噩噩,饑寒渴痛之類皆是麻木。
但也因此增加了個人體悟。他以前從不知一個人竟能真為什麽人這樣難受,戲文裏的小姐死了情郎,整日鬱鬱寡歡,以至憔悴至死,他對此一向不屑、不信,如今再看,似乎也並非全無可能。
各種心思在心中過上一遍,百般情緒也都隨著眼淚傾瀉,方孟韋漸漸覺得好多了。
他抬頭抹去臉上的淚痕,小聲道:“謝謝大哥,我沒事了。”
“真沒事了?”
方孟韋點點頭,起身撣去膝上的塵土。
見他好些,方孟敖試探道:“沒事的話,把情況跟大哥說說?怎麽回事,是……失戀了?”
方才抱著方孟韋時,他便一直琢磨,弟弟發起脾氣來一向不管不顧,對著父親都難免甩臉,北平恐怕還沒人能讓他受如此委屈卻無計可施,除非是……感情問題。
方孟韋不料方孟敖這樣講,急忙反駁:“大哥,你想哪去了?也不一定……就是失戀吧……”眼神卻有些躲閃,語氣亦不是十分理直氣壯。
這次反應得這樣過,其實連他自己都著實意外,對自己的心意亦有些糊塗猶疑。
方孟敖看他不堅定,心裏反倒更加篤定:“說吧,喜歡上哪家的小姐?反正,肯定不是木蘭。”孟韋心思早已不在木蘭身上,這點眼力他還是有的。
方孟韋垂眼不答,默了一會兒,反問道:“大哥,你為什麽那麽肯定,我是喜歡上誰了?”
見他問得一臉認真,方孟韋難免在心裏歎氣——弟弟實在不開竅,都已經為人家茶飯不思,恨不能摧心摧肝了,還不叫喜歡?
他忍不住道:“你這何止喜歡,我看是喜歡得不得了。”
“這就算喜歡得不得了嗎?”方孟韋沒覺察出方孟敖的揶揄,困惑地追問。
方孟敖覺得有必須敲打一下他了,啟發說:“我問你,你這麽傷心為了什麽?”
方孟韋仔細想想:“好端端地被人討厭了,我想不通。”
“看你不順眼的人可不少,把你看成眼中釘的也有,我瞧你一向不大在乎,怎麽偏這個人能叫讓你難受?孟韋,你不是個沒脾氣的,要不是因為在意狠了,會什麽都不做,隻自己個兒憋著傷心?”
方孟韋愣住。他本就知道自己肯定有一些喜歡明樓,卻一直以為是出於仰慕。如今聽大哥的意思,或許真不是那麽簡單。
可這又如何?事到如今也沒什麽意義。
方孟韋不禁黯然:“就算如此,他不願理我,我又能怎樣?”
方孟敖一點兒見不得人糾結,鼓動道:“喜歡就放手去追,沒什麽大不了,男人臉皮要放厚些,說不準人家也不是真不想理你。”
方孟韋並不敢信:“不會的,喜不喜歡,討不討厭,我一看就清楚。”
見他還是逃避,方孟敖搖搖頭,掏出雪茄盒子抽出一支咬上,悠悠抽了兩口,語重心長道:“孟韋,古人說,疾風知勁草板,板蕩識誠臣,古人還說,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人的心思光靠看不行,說的也不能聽,得瞧他關鍵時候怎麽做,看久一點,往深裏看。”
方孟韋正聽得認真,卻聽他突然話風一轉:“但這都是常規做法,我沒這耐心。我喜歡快刀斬亂麻,出其不意,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逼人說真話。”
“快刀斬亂麻,出其不意……”方孟韋琢磨著,“比如呢?”
“比如……”方孟敖回想起自己動輒逼人跳水的做法,覺得實在不宜傳授,含糊其辭道:“方法因人而異,你自己好好想想。”
方孟韋體會著方孟敖的話,越想越覺得甚有道理,與其自己悶頭亂想,倒不如直截了當問個清楚。
其實,依他的性子,早該如此。這些天他並非沒有去問明樓的念頭,隻是一想到極可能再看一次冷臉,便又退縮了。
方孟敖兀自吞雲吐霧,想的卻是,姑娘大都口是心非,強攻通常比潤物細無聲奏效,萬一人家不幸真對孟韋沒那層意思,也好叫他徹底死心。北平解放是遲早,孟韋離開北平左右不過月內的事。
想到這個,方孟敖提醒道:“去找人家之前,你自己也要想清楚,眼看你就要走了,別到時候把人追到手,你倒成了那個負心的。”
方孟韋知道大哥實打實誤會了,卻情願他這樣想,並不辯解。
&né》至今仍在桌上,提醒他逃避從來不是明智的決定,而事實證明,人與人的關係亦不會遷就他的節奏發展,也不總允許他完全做好準備才做出選擇。
大哥說的沒錯,是時候想明白,自己究竟想同明樓如何了。
可這件事,似乎又已經一望而知。
冷風刮了許久,方孟韋終於感到陣陣寒意,不僅冷,頭腦也倏忽清明,出走數日的心神盡數歸位。
他撿起被他丟在地上的罐頭道:“大哥,我晚上不一定回家吃飯。”
方孟敖看他臉色,知他想通了,放下心來。
“有事兒?”
“嗯,”方孟韋捏起一塊鯪魚放進嘴裏慢慢咀嚼,“我要去趟弓弦胡同。”
那是保密局北平站的地方,方孟敖皺眉:“王蒲忱又有動作?”
方孟韋搖搖頭,拿出手帕仔細擦去指尖的鹵汁,臉上浮現果決之色。
“是我自己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