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方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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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官寨去的路,我們走了三天。
    解放軍的隊伍已經壓到土司的官寨跟前了。山腳前一片樹林中間,麵麵紅旗迎風招展。
    他們已經把大路都封住了,路口架好了機關槍。
    我在崔中石的陪同下趁著夜色偷偷回到了自己的家。他告訴守路的士兵我們是去勸降的,官寨裏那個頑固的封建土司就是我父親。
    走進官寨的大門,到處都埋伏好了荷槍實彈的人,有我們的人,但更多的是白色漢人。
    樓下的院子裏堆放著一些白天剛剛死去的人,這番苦戰已經有十來天了,死人無處掩埋漸漸地有些發臭。
    崔中石跟著我衝進了土司的房間,門口把守的兩名護衛不敢攔我,但是凶神惡煞地對著崔中石大吼,說再靠前一步就打破他的腦袋。這話瞬間激得我脊背發冷,頭頂發熱,伸手掐住其中一個的脖子將人甩在地上。
    “少爺!大少爺饒命——”
    他哆嗦著喊道:“我對土司忠心耿耿!”
    “那以後說話之前記得把眼睛睜開!”
    我怒喝著,卻被崔中石從後麵拉住。
    正在這時,房間裏傳來了土司低沉的聲音。
    “放他們進來。”
    他朗聲說著,沒有一絲疑慮或者恐懼。
    “該來的總會來。”
    我們推門進去,土司就端坐在窗前的椅子上。他背對著我和崔中石,沒有更蒼老,雖然須發已經泛出了花白。
    片刻之後,土司轉過頭來,那雙一向冰冷的眼睛反射著光芒,嘴角噙著冷笑。
    我看著他的臉第一次感到了恐懼,土司難道真的不把人命放在眼裏麽,哪怕這其中還包含著他自己的那條!
    我盡力提高聲音,大聲說:“我來勸你投降了,這樣下去人都會死光!”
    可是,土司淡淡地笑了笑,說,他什麽地方也不去,他老了,會死去。但是本以為隻是要平平淡淡死去。
    說到這裏,一向高傲冷漠的土司終於滿足地歎了口氣。
    “想不到趕上了這樣一個好時候。”
    “一個土司,命中注定高貴的人,就是要轟轟烈烈地完成他的一生。前人都沒做到這一點,但是我要做到了。”
    他站起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我將是最後一個土司,這段曆史就要結束了。對不住你了,我的兒子。”
    這時我感覺自己是個傻子。
    在趕路的三天裏我不止一次設想過父子相逢的情形。我以為,自己會悲傷、會遺憾,甚至會不甘心。
    但是現在,我的心裏隻剩憤怒。
    “為什麽要這樣?!”
    “隻要你打開門,這裏的所有人都不用去死!”我衝著他紅著眼睛大喊道。
    “你不會明白的。官寨門外的是洪水。”他冷靜地說著,“打開閘門,洪水湧進來,一樣是死。”
    “那可不一定!”我冷笑著,“這是你自己的想法而已。”
    土司聽了我的話,仍然不氣不惱。他背著手走回窗前,看著夜空中的月亮停頓了半晌,終於開口。
    “那好吧。”
    “想離開的人都可以離開,我不會幹涉,你也一樣。”
    我聽著他的吩咐,握著槍的手已經被汗水打濕。土司這時也跟著低頭瞥了瞥我手上的槍,說:“把你的槍放下吧,我想和你最後談談,可以嗎?”
    我心軟了,把手裏的東西交給了門口的小廝。崔中石問我他要不要先回避,土司點了點頭說:“你先下去休息吧,我有話和孟敖說。”
    崔中石向來不敢看土司的眼睛,即便是如今還是有些後遺症。他帶著羞怯的神情小聲說:“我知道了。”
    土司點點頭,讓下人帶著他離開。
    “我的安排,你還滿意吧?”
    我的父親一向不喜歡賣關子。
    “我還是不明白。”
    我搖了搖頭,閉上眼睛。土司案上的熏香熏得我頭暈眼睛疼,怒氣過後發現自己幾乎都快站不住了。
    “你明知道現在是漢人利用你們打漢人。”
    “是的。”
    “那為什麽還要這樣?”
    “因為這是曆史。一段漫長的曆史馬上就要終結了。但是不可能所有人都可以暢通無阻地進入新的。”
    “那好吧。”我睜開眼盯著他,澀聲道:“土司的神靈會饒過我嗎?”
    “也許吧。”
    “那共/產/黨呢?”
    “也許吧。”
    “你是我的兒子,我可以放你過去。”
    轉過身的土司忽然抓住了我的手臂,然後笑了起來,聲音越笑越冷。
    “但是那個漢人......”他手上迸發出了我從未體會過的巨大力量。
    “他不可以。”
    這天破曉的時候,月亮落下去。一個軍官用刺刀挑著一麵白旗,踏著月光向著解放軍的陣地走去。
    他一出去,對麵的機槍就響了,他一頭栽在地上。機槍一停,他又站起來,舉著白旗向前走去,機槍再次格格格格地叫囂起來,打得他周圍塵土飛揚。
    對方看見他手裏的白旗,不再開槍了。過了一會兒,他回來了。解放軍同意,官寨裏不願抵抗的人都可以出去,不會受到機關槍的封鎖。
    這個勇敢的人在官寨的廣場上感慨著說,對方是仁義之師,同時又感歎道,隻是他們之前的路不一樣。
    最先出去的,是一些白色漢人的士兵,他們把雙手舉高,往對方陣地去了。土司手下不想死的人向西,向著還沒有漢人的地方進發。而我那時,就被綁在一輛顛簸前行的貨車上,一種略帶點腐敗味道的甘甜冉冉升起,縈繞在我的身邊,隻是眼前仍是一片如夢如幻的星空夜景。
    我是被土司的熏香嗆暈的。
    也是在這時,崔中石卻被我的父親派人押到自己房間。他拿出一副一直放在自己衣櫃裏的純銀打造的手銬,把自己的手腕和崔中石的牢牢拷在了一起。
    “你勾走了我兒子的魂,現在跟著我一起留下吧,你不能再和他一起了。”
    土司冷笑著,像審視將死的獵物一樣打量著自己身邊已經陷入絕境的崔中石。
    或許在他心裏,這就是神詆對於我們的懲罰了。
    那個緊緊攥著我的心髒的瘦弱的男人淒惶地苦笑著,他低下頭說:“我不敢,但是現在行刑人終於沒有用處了。”
    天亮的時候,俘虜已經走盡。對方攻了幾天,又把不想死的人都放出去了,也算是仁至義盡,這回,不再客氣,士兵頂著槍彈往上進攻了。
    或許這邊的白色漢人還想槍對槍幹上一場,卻趕上人家已經不耐煩了,直接用炮轟。
    第一顆炮彈落在官寨前的廣場上,轟隆一聲,炸出了一個巨大的土坑。行刑架被炸得粉碎,碎片粉齏都飛到了田野裏。
    又一發炮彈落在了官寨背麵。接下來,對方竟然停了一會兒。
    幾個小廝慌慌張張地跑到了土司震得掉渣的房間裏,告訴他,他的幾個姨太太已經上吊自殺了。可是土司隻是擺了擺手,讓他們退下去。我的父親淡然地和崔中石並排坐著,等待著新的炮彈繼續落下,但是這顆炮彈老是沒有跟上趟,小廝們又跑進去告訴他管家被炸彈炸碎了腦袋。土司聽後搖搖頭,沉默了一會隻是問他們還有沒有大煙泡和茶葉。
    崔中石說:“這是何苦呢?”
    但是他身旁的土司沒有眼淚也沒有歎息,隻是冷淡地笑了笑。他看著崔中石,聲音有些嘶啞地說:“你不害怕麽?”
    “不怕了。”靦腆的男人搖搖頭,“被孟敖從行刑架上救下來那天,我就不會再怕死了。”
    土司聽了他的答複意料之外地笑了笑,他頓了頓,歎著氣說,如果自己再年輕二十歲,說不定也會像自己大兒子那樣喜歡上他。
    官寨外的白色漢人軍官扔了槍,坐在地上,說人家用的是炮,沒意思。第三彈就要準準落在自己人頭上了。
    就在這時,天上又響起了炮彈呼嘯的聲音,隻是不是一發,而是一群叫囂著的彈群直飛過來。
    在這片土地上風雨不動矗立了幾百年的官寨,現在正在劇烈的爆炸聲中搖搖欲墜——
    這一晚餘下的時間,我一直都在夢裏。零零碎碎。但卻把自己二十年來的人生都回憶了一遍。
    這些回憶,大多數是有關崔中石的。
    當太陽晃著眼睛的時候,我醒了,發現自己睡在一個房間裏。一切景象似曾相識,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個下雪的早晨。
    畫眉鳥在窗外嘰嘰喳喳地聲聲叫喚著。
    響成一片的爆炸聲已經過去了,火光、煙霧、塵埃升起來,又落下去,遮住了眼前的一切。
    這時我才知道,在昨晚猛烈的炮火中,土司的官寨,這座巨大的石頭建築終於坍塌了。
    據說塌下時的感受非常奇妙,大地陸沉般的下降,讓所有人感覺好像是輕飄飄地飛了起來。
    就連我的崔中石也在裏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