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太子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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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係已成大器,再不知趣就不可預測了。徐鐵英大難不死急流勇退,主動放棄資料室主任,轉入一個沒有存在感的大陸工作委員會蟄伏去了。
沒權柄就是落水的狗,徐鐵英有準備,到底也架不住這世情惡,人情薄啊。他被查時,外邊就瘋傳徐鐵英在北平撈到一張唐伯虎美人圖,別說外人,黨部裏一雙雙赤紅眼睛就先盯上了他,咬上來就是奇痛徹骨。大兒子在大陸千好萬好,送到台灣來,誰也不曉得這孩子何時被漂泊異鄉的孤獨恐懼打垮,迷戀上各種交圌友舞會,被人引著聚眾吸毒給稽查隊抓了,任憑徐鐵英想什麽法子,就是不放人。折騰一個月徐太太眼看要發瘋,這才攤出底牌:拿唐寅美人圖來換。
徐鐵英氣了個倒仰,送畫簡單,可送了之後會不會引來更多猜測和壓榨,會不會重新引來調查組,就馬漢山那個熊兒子,徐鐵英都不敢想他到底知不知道這幅畫。他現在隻求孫朝忠能多來坐坐,鎮圌壓住那些貪婪的嘴,不說話也行,用茶葉潑他都行。
孫朝忠真來了。徐鐵英歡喜得連老上司臉麵都不要了,主動倒茶奉水,拉椅子坐到孫朝忠身邊說,朝忠同誌,你們都在政治行動委員會任職,是不是經常能見到王蒲忱?孫朝忠終於肯正視他,冷漠地說,王副主任。徐鐵英覺得貼身口袋裏那張紙在發燙,燙得他有點不理智了,忙收斂起急色,笑得真誠無比地說,我如今不方便去給蒲忱同誌添亂,請朝忠同誌代我向蒲忱同誌問好,西山一別,再未謀麵,寒夜相依取暖、共度時艱之情常常入夢啊。
孫朝忠盯著他不說話,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可是看得徐鐵英後脊梁發涼,然後一言不發站起來走了。
徐鐵英還沒有斟酌妥當如何再次掐住王蒲忱的脖子,一個學校打來的電話,將晴天霹靂砸在徐鐵英頭上:他的小兒子好好地在學校讀書,校園外被追捕的共圌黨暴圌動隊開圌槍還擊,子彈飛出射程,打在牆上又彈入教室,好死不死正擊中孩子的心口。徐鐵英顧不得去接徐太太就往醫院跑,看到老師抱著鮮血染紅校服的小兒子站在搶救室門外,孩子的眼睛已經閉上了。大夫說,人當時就沒有了。
徐鐵英輕聲說,報應,便向後直圌挺圌挺倒去,眼前全是謝木蘭那張緊閉雙眼、濺上鮮血的臉。
徐鐵英醒來時候,大兒子已經被保釋回家了,跪在床邊哭得淚流滿麵,請求他原諒。徐鐵英像是老了十歲,心都灰了,仍掙紮著問,你母親和妹妹們呢?大兒子說,徐太太不太好,妹妹們在伺候。徐鐵英招手讓兒子起來,又問,是誰幫忙保的人?大兒子回答,以前沒見過,是您在北平的同僚,王叔叔親自去領的我,拿出證據證明我是受人陷害。
太子心腹當然沒時間坐等徐鐵英醒來,隻留下了話,請徐大公子多為父母著想,今後小公子的孝敬,也要由他一並承擔了。這話說得,別說大兒子悔的不能自已,徐鐵英自己都想流淚了。他長歎一聲,摸圌摸心口那張紙想,這個人精啊,明知道是假的也暖心,就暫時放過你吧。
徐鐵英其實猜錯了,自從西山一別,孫朝忠就沒有機會再見到王蒲忱。王蒲忱在政治行動委員會有一間辦公室,基本不用,他一半時間在建豐同誌行轅工作,另一半時間忙著組建全新理念的情報學院,委員會有事務,直接就在有工作交叉合作關係的委員辦公室共同處理。孫朝忠到情報學院聽王蒲忱的課,熱情求學的學生們總將他淹沒在人潮外;借工作機會到建豐同誌行轅拜會,工作人員總是客客氣氣地擋駕,王副主任正陪同蔣主任開會。
孫朝忠不願意承認那個已經很清晰的事實——王蒲忱不見他。孤島多雨,無聲無息或者鋪天蓋地,都會讓人沉浸在無處可逃的回憶中。堅固險峻的西山監獄,踩著滿地大雪跟隨在這個人身後,穿過一盞盞寒風搖晃著搪瓷廊燈,最終佇立在背風的隱秘角落裏。模糊光影將他深色中山裝淹沒在黑暗中,隻浮現出光潔如玉的麵孔和閃耀著微光的黨徽,他向自己緩緩伸出手來,說,朝忠同誌……
他用已生長出凍瘡的手,遲疑著,遲疑著,握住了寒夜中唯一的溫暖。
孫朝忠點燃一隻紙煙,放在搪瓷煙灰缸上,任由煙霧繚繞彌漫,一點點浸圌潤整個身心,恍若就在他的身邊。電話鈴圌聲不合時宜地炸響,活生生將他從回憶中撕裂出來,孫朝忠足足平複了五個呼吸,才平靜地拿起電話。
電話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朝忠同誌嗎?我是王蒲忱。
徐鐵英暫時不再想攀扯王蒲忱,王蒲忱倒在徐家辦完喪事後的當夜,帶著孫朝忠送上門來了。
王蒲忱跟四年前沒有任何變化,容貌、氣質,連身上那套淺灰色的夏布中山裝、那枚黨徽位置都一模一樣。濕漉漉海風從窗戶裏撲進來,台燈明亮的燈光將他眉色唇色淡得要化去,越發顯出那雙沉靜溫良、黑不見底的眼睛。徐鐵英很想笑,他還記得在北平警備司令部那間華麗如宮廷的會議室,自己何等春風得意,王蒲忱的下屬都跑到自己身後坐著,而如今,自己的秘書倒坐在他王蒲忱身後。
鐵英兄,這個人向他傾斜過來,用那種熟悉的柔和語調說,節哀。
徐鐵英瞬間激起了無限鬥誌,目光爍爍,伸手攥圌住了王蒲忱細長的手指,凶狠地說,謝木蘭,不是我一個人殺的!
王蒲忱被拉了個趔趄,他用另一隻手製止了孫朝忠,靜靜看著徐鐵英。
下決定的是我,放棄阻攔的是你,開圌槍圌殺人的是他!王蒲忱,謝木蘭是死在你軍統的監獄裏!
我今天剛剛收到密電,就到鐵英兄這裏來了,真是巧,剛坐下,鐵英兄就提起了這個話題。
王蒲忱沒有掙紮,反而將另一隻手覆蓋在他青筋暴露的手上,撫圌慰似的輕輕拍打著。
原任北平央行襄理的謝培東,在解放軍進駐北平後,先任人行組建委員會專家委員,現在是人行總部匯率司司長,民圌主人士,非黨員。鐵英兄,你一直追尋的答案已經有了,謝培東不是共圌產黨。另一個消息是,前燕京大學副校長何其滄,再次拒絕國府參與協商美國援助要求,留在美國執教,原因是他的學生梁經倫被診斷出應激創傷後遺症,需要長期休養。曾可達的墳墓仍然在西山,當局重新修建了西山公路,取直裁彎,原來的道路漸漸荒廢。可以預見,除非我輩同誌重新返回大陸,曾將軍的墳塚將會在兩三年內消失在荒草枯楊中。
他臉上泛起極為淺淡卻清晰的苦澀,從衣兜裏拿出一張輕薄如雪花的金圓券,放在兩人之間。
中央黨部百般阻擾,鐵血救國會全力犧牲,最終得到的隻是這張永不能兌付的廢幣。鐵英兄,中統是殺人的,軍統也是,紀律從不要求我們為牽連無辜而反省,可任務結束了,我們也敗退到了海外孤島,該講講屬於人的那部分。殺了人家女兒,不該再占著人家股份。謝襄理為了救金庫副主任崔中石,為了保住方家老老小小,向尊夫人讓渡了北平分行駐台灣辦事處下屬公司的股份,還給方家吧。
徐鐵英像是聽不明白一樣,驚異地盯著王蒲忱,越湊越近,眉頭開始跳動,蒲忱?蒲忱?
鐵英兄。
是你在做夢,還是我在做夢?醒醒,醒醒,啊,不能說夢話!
鐵英兄曾經批評北平站,反圌共無能,放任無為。當時不便講,今天向鐵英兄做個答複:反圌共,也要遵守南京工作部署。崔中石是不是共圌產黨,保密局北平站秘密調查了,謝培東是不是共圌產黨,保密局北平站也調查了,報告就在保密局總部,上邊有毛局長的批閱簽字。崔中石被槍決當夜,我就在西山,北平警圌察局和中統跟他談了什麽,他在執行前都告訴了我。
你就聽信一個共圌產黨的挑唆!
所以,我沒有上報。王蒲忱平靜地說,北平央行再能做賬弄鬼,它的公司也是在國府決定經營台灣後注冊的,不用專業人員解讀,名單和股東注冊時間列出來,國府任何一個工作人員都能看明白。方家通情達理,是因為他有必須通情達理的理由。鐵英兄,該做個了結了。
了結?你帶著我的秘書,闖進我家裏,就是來跟我說這兩個字?我來猜猜,黨紀調查組審不下去了,殺幾個蝦米動不了他們真正想整的人,上報給了經國組長,你自覺捏有我的把柄就自告奮勇,還帶著我的秘書,假情假意來殺我立功,嗯?孫朝忠!用你黨員和鐵血救國會會員的良心,你告訴王蒲忱,我有沒有搞過貪腐,有沒有收受北平央行的賄賂?!
孫朝忠置若無聞。
徐主任誤會了。王蒲忱神情自若地說,你知道我的,從不是多事找事的人。
你不是!我把股份還給方家,我的賬了結了,你王蒲忱的賬難道也一並歸還了嗎?謝木蘭的命是命,那兩個中正學社的學生呢?那一車被送進雷區的學生呢?王蒲忱,官升得太快腦子容易糊塗,你該怕的不是什麽天理,是我徐鐵英!你給我建議,我也給你王蒲忱一條建議:拿你的前程、拿孫朝忠的前程去填謝木蘭的命,好不好?告訴你王蒲忱,我明天就去向國府檢舉,我不要這條命了,你們也別想再混下去!
王蒲忱平靜地點了點頭。
應該的。鐵英兄遵照本心,該做就做吧,我等待組織處理。
徐鐵英氣得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抓起煙灰缸想摔,又放下了。他粗暴地扯了扯領子,索性把外衣敞開,俯身獰笑著輕聲說,蒲忱,你真的不怕,我把那天對你說的話,再說一遍給孫朝忠?嗯?
孫朝忠突然站了起來,用手掌擋住了他即將湊到王蒲忱麵前的臉,冷漠地說,徐主任,請自重。
徐鐵英臉上現出了要氣瘋的表情,他絲絲抽著冷氣說,哈,哈,我自重,我自重?我比現在還不自重的時候,王蒲忱他也不敢頂回來!王蒲忱,中央黨部對鐵血救國會不義,我對你不義過嗎?
沒有。最多挑撥下鐵血救國會內部關係。
那是你們自己不中用!王蒲忱,我要是再進了黨紀調查組,我就要向經國先生掰開揉碎了談談我怎麽挑散了你們四個人!
徐主任息怒。經國組長務實親民,言路開放,有想法和建議盡可直接向他本人報告。我今天來,隻為私交和往事,徐主任不妨考慮下。
王蒲忱將那張金圓券放在他手邊,起身告辭。走到門口,突然回頭說,還有個也許不足為你道的消息。謝襄理在北平和一位同業結了婚,去年添了一個女兒,名字,還是叫木蘭。
離開徐家走到大街上,孫朝忠打開車門,以手相護請王蒲忱上車。孤島的雨說來就來,孫朝忠還沒有打開駕駛位的門,已經淋濕了半邊身體。台北的霓虹在雨水中紛亂模糊成一團,王蒲忱劃著了一根火柴,輕輕揮滅,任由帶著硫磺味道的煙霧吸入體內。
孫朝忠低聲說,老師。
改不了了。王蒲忱有些疲憊地說,朝忠同誌,雖然鐵血救國會不再提了,但建豐同誌對我們的要求仍在。我們沒有師生關係,請稱呼我為蒲忱同誌。
我無法直呼您的名字。
那叫王副主任吧。
我懂規矩。請允許我在隻有你我的空間裏,稱呼您為老師。
朝忠同誌,我記得我在情報學院授課時,你旁聽過。那堂課的中心內容正是如何以日常細節打造鐵律,我也舉過幾個因無意識用語泄露秘密的著名案例。
車裏出現了令人窒息的寂靜。王蒲忱安靜地坐在後座上,看著窗外模糊成團的滂沱大雨。
孫朝忠終於說,王副主任,我錯了。
你是建豐同誌親自掌握的中統暗線,建豐同誌將你的名字交給我,是要我心中有數,不要因為軍統和中統矛盾誤傷到自己同誌。我們都受過專業特工訓練,組織紀律就是鐵律。即便工作暫時交叉,沒有建豐同誌指令,過後你我必須做到相逢不識。記住,無論建豐同誌還會不會提起這段曆史,你永遠隻有一條上線,建豐同誌。
是,王副主任。孫朝忠低聲說,我想問您一個問題。
如果不該問,最好不要問。
孫朝忠還是問了。
犯一個錯誤,需要用多大的代價來償還?我自己不夠,還需要我的師長付出代價?如果是這樣,我願意退出公職。
代價?
後座上那個聲音如靜夜雨聲般優美,很多。比如我,犯過一次紀律,此刻就得接受朝忠同誌質問。
車內再次出現了令人窒息的寂靜。
謝木蘭的主要責任在我,你隻是忠誠履行組織任務,沒有任何責任。帶你來,是希望你能正確麵對這件事。徐鐵英未必比許多人更壞,卻比許多人都聰明,他想通了就會去方家退股,或者更有勇氣點,以實際行動告訴我恩怨兩清了。
是,王副主任。
孫朝忠把車停在門前時,雨還在下。王蒲忱看了下時間,不讓孫朝忠下車,自己拿起傘,細長的手指放在車門上就要扭動。孫朝忠突然說,王副主任。
王蒲忱抬頭看著他。
孫朝忠伸出手,觸到了他的左臂。
您可以相信我。今後您若有任務,務必帶上我。
王蒲忱的臉半沉浸在黑暗中,聲音不帶一絲溫度。
朝忠同誌,這件事情很快就會結束。王蒲忱,徐鐵英,梁經倫,從此後隻是幾個名字,與你再無關聯。年輕人沒心沒肺,快活點就好。
他推開車門,獨自撐傘走入茫茫大雨中的總統府。
機要室資料組設置在一幢獨立的三層樓內,組長辦公室燈光亮著,有個重要會議將於十分鍾後召開。
王蒲忱一走進來,建豐同誌就笑著問他,回來了?辛苦你去麵對那條老黨棍。王蒲忱恭謹地回答,徐鐵英在黨國立場上還是堅定的,抓共圌產黨一抓一個準。向您匯報下談話情況:徐鐵英已經領會到了要點,目前尚有顧慮,需要點時間才能就範。我跟他的談話始終圍繞謝木蘭,期間他的太太、一個女兒分別在房間外偷聽,我想這會對徐鐵英下決心跟中央黨部切割有幫助,就沒有提醒。
方步亭是鐵了心要死站孔宋這條船,賬本就算真被他焚燒在北平,他也要重新給我背出來!就讓徐鐵英去當這個木槌敲打方步亭,他若還不肯與國府共鳴,國府也無法再顧念他的功勞了。
王蒲忱安靜地垂手肅立,仿佛並不存在。
孫朝忠呢?他是什麽狀態?
朝忠同誌始終認為我帶他去,是了結他槍圌殺謝木蘭之事,避免徐鐵英日後借題訛詐。徐鐵英對他毫無懼色,雖然沒有跟朝忠同誌深談,我認為他對徐鐵英秘密貪腐交易所知不多。
徐鐵英手段老辣,行圌事素來嚴謹不露痕跡,拋開貪腐講能力,我們很多同誌,包括黨紀調查組的同誌都比這條老黨棍差遠了。靠他們是不行的,蒲忱你去做,做兩手準備,明天就讓你圌的圌人監控方孟敖和他那個在大學教書的夫人,記住,先不要打草驚蛇。
是。
還有什麽事?你直接講。
是件小事。遵照您的意見,朝忠同誌並不知道是您親自營救他,加上今天晚上去徐家,他似對我個人產生了感激之情。我已批評過他,明確表示以後不會跟他有私交。我想請示您,是否將您對他的關懷向他講清楚。
建豐同誌沉默片刻,離開辦公桌拍了拍王蒲忱的背,親切地示意他跟自己共同坐到沙發上。
幣製改革失敗後,我在黨內處境艱難,無力維護身邊同誌們,隻能放手讓你們獨自麵對考驗。可達同誌沒能經受住考驗,這是我最大遺憾。你處處維護我,不必往我臉上貼金,朝忠同誌確實是被我疏忽了,若非你及時營救,放任徐鐵英得逞,預備幹部局威嚴何圌在,鐵血救國會組織威信何圌在!我相信你看人的眼力,一個遭受了組織不公正待遇、自己正處於困難狀態的同誌,還能主動阻攔你接受共圌黨的拉攏,維護黨國尊嚴,這樣的同誌是值得信任的。朝忠同誌已經徹底與中央黨部切割,組織是考慮重用他的,何時講,如何講,都交給你去把握。
是,蒲忱明白。
不必過於謹慎。建豐同誌流露出了溫情,叮囑他,你是最重組織規矩的,我都知道。今後這樣的事情,你自覺不需我知道的,不必報給我知道,你來決定就好。
建豐同誌的手寬厚溫暖,就放在自己後背上,可王蒲忱卻生出寒意。
建豐同誌立即感覺到了王蒲忱的緊張,他的臉色似乎都有些發白了。
建豐同誌,軍統兩任局長都是頂尖人物,最終為黨國厭棄,蒲忱認為不是他們本心對黨國不忠誠,問題都出在“防微杜漸”四個字上。情報部門事權寬泛模糊,小節隨便,久後必虧大節,蒲忱一介基層外勤受您栽培提拔至高位,更應自潔自律,謹慎再謹慎。
建豐同誌滿意地拍了拍他的背,爽朗地說,走,開會去!
徐鐵英他還沒從詭異的憤怒裏冷靜下來,就聽到王蒲忱接任大陳島督導副專員、陪著督導專員小蔣先生飛浙江前線的消息。真就這麽走了?徐鐵英破天荒主動拜會了孫副處長,試探著問,王專員身體不好,真要常駐前線了?孫朝忠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手中的筆卻停住了。徐鐵英來回踱步,目光瞥見孫朝忠辦公桌上擺放的一包拆封紙煙,沒話找話說,王專員把煙戒掉了?我看他那手指,好幾年沒抽過了。
孫朝忠突然有了反應,目光閃動,冷冰冰地說,徐主任好眼力。
徐鐵英被他看得發毛,橫豎已經知道王蒲忱真的沒有留下任何話給他,就要告辭。孫朝忠卻站起來給他倒了杯水,伸手讓他在沙發上坐下,問,徐主任到北平之前,就認識王專員嗎?
徐鐵英氣了個倒仰,媽圌的,給他當了三年多秘書,現在問他跟誰熟!剛開口要懟過去,老狐狸靈光一閃,旋即裝作不在意地說,各自家規都嚴,也是到了北平才有深交。孫朝忠果然對這個話題有興趣,不由自主向他傾側身體,神情專注。徐鐵英越發坐得穩當,兩個大拇指快速輪轉,默想著王蒲忱的檔案,說,你來黨部晚。那會兒他在洪公祠做文職,有時會來黨部交涉些公事,身段放得下,不像軍統牛皮哄哄的做派,總部上下都肯給他麵子。
軍統規矩,沒做過外勤,要重用都得從地方督察、專員虛職幹起,王蒲忱可是直接任命一類站站長。徐鐵英覷著孫朝忠,放低了聲音說,你們北平那夥人裏,小蔣先生真正的心腹隻有一個,會保的,也隻有這一個。
孫朝忠居然讚成地點了點頭。
媽圌的。徐鐵英大惑不解了,他這個前任秘書,是真傻呢,還是真修煉成黨章了?
徐鐵英還未下定決心去做調查組的槍,徐太太就用股權證書砸破了他的鼻梁,她把這幾年股權收益都打點好了,徐鐵英再不去退錢,她就親自去。徐鐵英急了,砰的一掌拍在桌子上說,王蒲忱是軍統出身,你要信的是我!徐太太哭得眼睛紅腫,學著他的聲音說,謝木蘭不是我一個人殺的,下決定的是我,不攔著的是你,開圌槍圌殺人的是他。徐鐵英,這話是你自己說的吧?三個人裏,隻有你拿了那姑娘家的錢,我沒聽錯吧!
徐鐵英像一隻不詳的梟鳥,時隔四年,再次帶著喪音飛進方家。王蒲忱已經給他準備下了所有材料,有情,有理,有利害,有退讓,隻需這條老黨棍臨場發揮出慣常水平,槍槍中的,方步亭自然知道方家該如何抉擇。
成功撬動了北平央行這條杠杆,後黨內幕交易黑箱就掀開一半。徐鐵英辦完事就縮起來,孤島天上的雲誰打雷誰下雨,大概都能猜到。半年內政壇數位大佬或下野、或辭職、或赴外休養,後黨涉案親屬永不許回台,黨、政大權徹底回到總統手中。方步亭以老病辭職,平安脫身,帶著全家去美國定居。徐鐵英得到了一張黨紀調查組正式通知,他沒有違紀事實,望日後嚴守黨紀,勿忘黨國期許。
王蒲忱依然遠在浙江,杳無音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