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405章 黃昏

字數:15393   加入書籤

A+A-


    一場悄無聲息的“送瘟神”行動,在“春暉老幹部休養中心”內部悄然啟動。
    鄭儀和劉衛東,這對因共同目標而暫時結盟的對手,配合得異常默契。
    劉衛東利用他多年在明州經營的人脈和影響力,尤其是他在老幹部群體中那種“老好人”、“知心大哥”的形象,開始在各種非正式場合,以一種看似不經意、實則極具引導性的方式,散播著關於錢漢忠健康狀況的“擔憂”。
    “哎呀,錢老最近氣色好像不太好啊,昨天去看他,咳嗽得厲害。”
    “是啊,聽說夜裏睡不踏實,血壓也不太穩定。畢竟快八十的人了,明州這醫療條件,跟京城、省城沒法比啊。”
    “可不是嘛!錢老為明州奉獻了一輩子,勞苦功高,現在年紀大了,理應得到最好的照顧。我看啊,真得勸勸他,去京城的大醫院做個全麵檢查,找個條件好的療養院長期住下來,對身體有好處。”
    這些話語,如同細微的病毒,通過老幹局的幹部、休養中心的工作人員、以及經常出入“春暉”探望老領導的在職官員之口,迅速在明州上層的小圈子裏擴散開來。
    起初,隻是一些無關痛癢的關心和議論。
    但很快,隨著劉衛東有意無意地“加深”這種印象,風向開始悄然轉變。
    “錢老這身體,恐怕真不適合再留在明州了。萬一有個閃失,我們怎麽對得起老領導?”
    “是啊,明州冬天冷,夏天潮,對老年人身體負擔大。京城或者省城的幹休所,條件好,醫療資源也集中,更適合養老。”
    “咱們得為錢老的晚年幸福著想啊!”
    這種論調,表麵上充滿了對老同誌的關懷和尊重,實則暗藏殺機。
    它巧妙地將“錢漢忠的健康”與“離開明州”捆綁在一起,製造出一種“為了錢老好,他就應該離開”的輿論氛圍。
    而真正發揮關鍵作用的,是鄭儀早先通過“明城服務公司”安插進“春暉”的那幾名“服務人員”。
    他們以提供“精細化”、“專業化”服務為名,幾乎融入了“春暉”日常運作的每一個環節。
    他們“盡職盡責”地記錄著錢漢忠的“健康數據”:血壓的細微波動、偶爾的咳嗽、睡眠時間的減少、食欲的變化……
    這些數據,經過“專業”的整理和分析,形成了一份份“客觀”、“詳實”的“健康監測報告”。
    這些報告,通過隱秘的渠道,源源不斷地送到劉衛東,乃至更高層級的相關部門負責人手中。
    成為了“證明”錢漢忠健康狀況“不容樂觀”、“亟需更好醫療環境”的“鐵證”。
    與此同時,一場針對“春暉老幹部休養中心”本身的“輿論風暴”,也在鄭儀的精心策劃下,悄然醞釀。
    幾家此前被城投集團“明城服務公司”評估為“存在服務短板”、“設施有待升級”的本地自媒體,開始“客觀”地、“善意”地指出“春暉”在“適老化設計”、“緊急醫療響應”、“專業化護理水平”等方麵存在的“不足”。
    文章寫得很有技巧,通篇都是“建議”和“期望”,但字裏行間透出的意思卻很明確:
    “春暉”現有的條件,已經無法滿足像錢漢忠這樣級別、健康狀況又需要特別關照的老同誌的養老需求了。
    這幾股力量匯聚在一起,形成了一張無形的大網,慢慢收緊。
    目標隻有一個:讓錢漢忠“自願”地、體麵地離開明州。
    “春暉”那棟獨立小樓裏,氣氛日益凝重。
    錢漢忠雖然年事已高,但政治嗅覺依舊敏銳得可怕。
    他很快就察覺到了周圍彌漫的那種異樣氣氛。
    那些來自市委、老幹局乃至省裏老幹部門領導的“關心”電話,變得越來越頻繁,語氣也越來越“意味深長”。
    那些服務人員無微不至的“關照”背後,似乎總有一雙眼睛在暗中觀察。
    那些隱約傳入耳中的、關於他健康狀況和“春暉”條件的議論……
    這一切,都讓錢漢忠感到一種巨大的、無形的壓力,正從四麵八方擠壓過來。
    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在明州經營數十年的根基,正在被動搖。
    那個曾經說一不二、無人敢忤逆的“錢書記”,似乎正在變成一個需要被“照顧”、被“安排”的普通老人。
    這種落差,這種失控感,讓錢漢忠暴怒不已。
    “砰!”
    一個精致的景德鎮瓷杯被他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濺。
    “混賬東西!他們想幹什麽?啊?想趕我走?!”
    錢漢忠胸膛劇烈起伏,臉色鐵青,那雙鷹目中燃燒著壓抑不住的怒火。
    站在一旁的趙慶龍嚇得臉色慘白,大氣都不敢出,隻能低著頭,不停地用袖子擦著額頭上的冷汗。
    “錢老……您……您消消氣,身體要緊……”
    “身體?老子身體好得很!”
    錢漢忠猛地轉過身,死死盯著趙慶龍。
    “你說!外麵那些風言風語,是不是你傳出去的?啊?是不是你覺得我老了,不中用了,想換個主子了?!”
    “冤枉啊!錢老!”
    趙慶龍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帶著哭腔。
    “我對您可是忠心耿耿啊!天地可鑒!那些話……那些話都是別有用心的人造的謠!是想挑撥離間啊錢老!”
    錢漢忠死死盯著趙慶龍,仿佛要將他看穿。
    良久,他才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眼中的戾氣稍減,但寒意更濃。
    他知道,趙慶龍沒這個膽子,也沒這個必要。
    真正的敵人,在外麵。
    是鄭儀?還是誰?
    他意識到,自己這次遇到的對手,遠比想象中更狡猾,更狠辣。
    他們不跟他正麵衝突,而是用這種軟刀子割肉的方式,一點點瓦解他的影響力,孤立他,最終逼他離開。
    這種手段,比直接的對抗,更讓人難受,也更難破解。
    接下來的日子,對錢漢忠來說,成了一種煎熬。
    他越是強調自己身體硬朗,越是拒絕任何關於他去外地療養的建議,周圍人看他的眼神就越是怪異,那種“同情”中帶著“擔憂”、“勸說”中藏著“逼迫”的氛圍就越是濃重。
    甚至連他最信任的幾個老部下,來看望他時,言語間也開始閃爍其詞,委婉地勸他“想開點”、“以身體為重”。
    仿佛他已經是一個病入膏肓、卻不自知的老糊塗。
    這種眾口一詞的“關心”和“質疑”,像慢性毒藥一樣,侵蝕著錢漢忠的意誌和判斷力。
    他開始變得疑神疑鬼,脾氣越發暴躁陰晴不定。
    有時會毫無征兆地大發雷霆,有時又會長時間地沉默不語,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
    他感覺自己像一頭被困在籠子裏的老獅子,明明還有尖牙利爪,卻被無形的繩索捆住了四肢,隻能眼睜睜看著獵人在周圍布下陷阱。
    而“春暉”內部那些負責照看錢漢忠的工作人員,包括趙慶龍在內,心態也悄然發生了變化。
    起初,他們對這位德高望重的老領導還抱有敬畏之心。
    但隨著外界輿論的持續發酵,以及錢漢忠本人越來越不穩定的情緒狀態,一種微妙的不安和……私心,開始在他們心中滋生。
    錢漢忠畢竟是快八十歲的人了,萬一真在“春暉”出了什麽意外,比如突發急病、摔倒中風甚至更糟……
    那麽,他們這些負責具體照看的人,絕對脫不了幹係!
    輕則處分,重則可能前程盡毀!
    以前有錢漢忠的威望罩著,或許還能大事化小。
    但現在,錢漢忠明顯“失勢”了,省裏市裏的風向也變了。
    到時候,誰會保他們?
    恐怕第一個被推出來當替罪羊的,就是他們這些身邊人!
    這種對自身責任的恐懼,逐漸壓倒了對老領導的忠誠。
    他們開始覺得,讓錢漢忠去醫療條件更好的京城或省城療養,或許……真的不是什麽壞事。
    至少,能讓他們肩上的責任輕一點,風險小一點。
    至於錢老願不願意?
    在自身利益麵前,老領導的意願,似乎……也沒那麽重要了。
    他們並不知道,這種心態的轉變,正是鄭儀和劉衛東精心設計的圈套的一部分。
    他們隻是本能地覺得,把錢漢忠這尊越來越難以伺候的“大佛”送走,對自己有利。
    於是,在一種奇妙的合力下。
    上有省裏老幹部門“出於對老同誌健康高度負責”的“建議”和“安排”;
    中有劉衛東等人持續不斷的“輿論”壓力和“勸說”;
    下有“春暉”工作人員出於自保而生的“默契”配合;
    外有鄭儀掌控的城投集團對“春暉”“適老化改造”提出的種種“客觀”難題……
    錢漢忠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個四麵楚歌的絕境。
    他所有的抗爭和怒吼,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被那種無處不在的“關心”和“為你好”的軟性包圍所化解。
    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的孤獨,如此的……無力。
    在一個春寒料峭的下午,“春暉”那棟獨立小樓的書房裏,光線有些昏暗。
    厚重的窗簾半拉著,擋住了午後過於明亮的陽光,也隔開了外麵隱約傳來的施工噪音。
    城投集團對“春暉”進行的“適老化改造”工程,似乎永無止境。
    錢漢忠沒有像往常那樣,坐在他那張寬大的紅木書桌後。
    他搬了一把藤椅,放在窗邊,整個人陷在椅子裏,身上搭著一條厚厚的羊毛毯。
    與幾個月前那個在會客室裏不怒自威、氣場逼人的“老領導”相比,此刻的錢漢忠,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十歲。
    頭發似乎更白了,原本挺直的脊背微微佝僂著,臉上深刻的皺紋裏,填滿了揮之不去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說的……灰敗。
    隻有那雙眼睛,偶爾抬起時,依舊會閃過一絲鷹隼般的銳利,但更多的時候,是深深的困惑和一種被時代拋棄的茫然。
    他麵前的茶幾上,放著一杯早已涼透的參茶,旁邊散落著幾份報紙和內部參考,但他顯然沒有翻動過。
    書房門被輕輕敲響。
    “進來。”
    錢漢忠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濃重的倦意。
    門被推開,一個身材清瘦、戴著金絲眼鏡、同樣滿頭銀發的老人走了進來。
    他是錢漢忠在省裏工作時期的一位老同事,姓孫,退休前是省政策研究室的主任,以學識淵博、見解獨到著稱,與錢漢忠私交甚篤。
    這次,他是受省裏老幹部門所托,也是出於私人情誼,前來做最後的“勸說”。
    “老錢。”
    孫主任的聲音溫和,帶著老友重逢的親切。
    他走到窗邊,沒有立刻坐下,而是先看了看錢漢忠的臉色,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臉色不太好啊,最近沒休息好?”
    錢漢忠抬了抬眼皮,看了老友一眼,嘴角扯出一個沒什麽笑意的弧度。
    “休息?哼,外麵叮叮當當的,跟拆房子似的,能休息好才怪。”
    他揮了揮手,指向對麵的沙發。
    “坐吧,老孫。難得你還想著來看看我這個老頭子。”
    孫主任在沙發上坐下,目光掃過茶幾上涼透的茶和未動的報紙,心中了然。
    他知道錢漢忠此刻的心境。
    “外麵的工程,也是為了改善老同誌們的居住環境嘛,忍一忍就過去了。”
    孫主任試圖緩和氣氛。
    “改善?”
    錢漢忠嗤笑一聲,語氣帶著譏諷。
    “我看是嫌我們這些老家夥礙眼,想趕緊把我們打發走才是真的!”
    孫主任沒有接這個話茬,他知道一旦接上,話題又會陷入無休止的抱怨和對立。
    他沉默了片刻,換了一種更推心置腹的語氣。
    “老錢啊,咱們認識多少年了?幾十年了吧?”
    “從當年在地區共事,到後來一起在省裏……風風雨雨,都過來了。”
    “我今天來,不是代表組織,就是以一個老朋友的身份,跟你說幾句心裏話。”
    錢漢忠渾濁的眼睛動了動,看向孫主任,似乎想從他臉上看出些什麽。
    “老孫,你說……我是不是真的病了?”
    錢漢忠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
    “外麵那些人,都說我身體不行了,得去京城養著。連……連我身邊這些人,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更加迷茫,甚至帶著一絲自我懷疑。
    “還是說……我真的是老了?不中用了?該……挪窩了?”
    這個問題,像一根針,刺破了錢漢忠一直以來強撐著的堅硬外殼,露出了底下那份不甘、困惑,以及……對時光無情的恐懼。
    孫主任看著老友那雙第一次流露出如此迷茫神色的眼睛,心中也是一陣酸楚。
    他太了解錢漢忠了。
    了解他的強勢,他的自負,他對權力近乎本能的迷戀。
    要讓這樣一個人,承認自己“老了”、“不中用了”,無異於是一種精神上的淩遲。
    孫主任沒有直接回答錢漢忠的問題。
    他端起茶幾上那杯涼透的參茶,走到飲水機旁,重新兌上熱水,然後走回來,將溫熱的茶杯塞進錢漢忠有些冰涼的手裏。
    “老錢啊,”
    孫主任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曆經滄桑後的通透和慈悲。
    “咱們這把年紀了,有些事,該看開了。”
    “當年在位的時候,叱吒風雲,一言九鼎,那是工作需要,是時代賦予的責任。”
    “但現在,咱們退休了。退休了,就意味著把舞台讓給了年輕人。”
    “長江後浪推前浪,這是自然規律,誰也無法抗拒。”
    錢漢忠握著溫熱的茶杯,手指微微顫抖,沒有說話。
    “鄭儀這個年輕人……我觀察過他一段時間。”
    孫主任話鋒一轉,提到了那個讓錢漢忠恨之入骨的名字。
    “有魄力,有手段,更重要的是……他背後站著省裏,甚至可能更高層麵的意誌。”
    “明州這盤棋,省裏是下定決心要動一動了。要打破舊格局,建立新秩序。”
    “你繼續留在這裏,除了讓自己難受,讓局麵更僵,還有什麽意義呢?”
    “難道真要等到……大家都撕破臉,弄得不好收場嗎?”
    孫主任的話,每一句都戳中了他最不願麵對的現實。
    是啊,退休了。
    舞台該讓給年輕人了。
    省裏要動明州了。
    他繼續留在這裏,除了成為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除了讓自己在無盡的憋屈和憤怒中消耗殆盡,還能得到什麽?
    頤養天年?
    清靜?
    他錢漢忠這一輩子,什麽時候圖過清靜?
    他享受的是掌控一切的感覺,是被人敬畏的目光,是那種一言可定人生死的權力快感!
    讓他像個普通老頭一樣,去養花種草、帶孫子?
    那比殺了他還難受!
    可是……
    不這樣,又能怎樣呢?
    抗爭?
    拿什麽抗爭?
    鄭儀背後是省裏,是即將到來的換屆大勢。
    他那些所謂的門生故舊,在真正的壓力麵前,又有幾個靠得住?
    樹倒猢猻散,牆倒眾人推。
    他現在,就是那棵將倒未倒的老樹,那堵將傾未傾的危牆。
    所有人都等著他倒下,然後好一擁而上,分食殆盡。
    一種前所未有的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錢漢忠。
    他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
    原來……自己真的已經走到了盡頭。
    原來……時代真的已經拋棄了他。
    原來……他錢漢忠,也會有今天。
    “老孫……”
    錢漢忠終於抬起頭,聲音沙啞得厲害。
    他的臉上,已經沒有了之前的暴怒和桀驁,隻剩下一種近乎死灰般的平靜。
    “你……說的對。”
    “我……是該走了。”
    孫主任看著老友那雙徹底失去了光彩的眼睛,心中突然有些不安。
    這種平靜,比他之前的暴怒,更讓人不安。
    那是一種……心死之後的平靜。
    “老錢……你……你沒事吧?”
    孫主任擔憂地問道。
    “沒事。”
    錢漢忠擺了擺手,臉上甚至擠出了一絲極其勉強的、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我想通了。”
    “謝謝你,老孫。謝謝你……還願意來跟我說這些。”
    他的語氣,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認命感。
    “你回去……跟上麵說吧。”
    “我……同意去京城療養。”
    “時間……你們定吧。越快……越好。”
    說完這句話,錢漢忠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重新癱軟在藤椅裏,閉上了眼睛,不再看孫主任一眼。
    孫主任張了張嘴,還想再說些什麽,但看著錢漢忠那副萬念俱灰的樣子,最終隻是化作一聲無聲的歎息。
    他默默地站起身,輕輕帶上了書房的門。
    他知道,他完成了使命。
    但他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反而有一種沉重的、不祥的預感,壓在心頭。
    書房裏,重新恢複了死寂。
    隻有窗外隱約傳來的、城投集團施工的噪音,像遙遠的背景音,提醒著這個世界仍在運轉。
    錢漢忠一動不動地坐在藤椅裏,仿佛一尊失去了靈魂的雕塑。
    夕陽的餘暉,透過半拉的窗簾縫隙,斜斜地照進來,在他蒼老的臉上投下一道明明暗暗的光影。
    不知過了多久。
    他終於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雙眼睛裏,已經沒有了迷茫,沒有了憤怒,也沒有了絕望。
    隻剩下一種冰冷到極致的、近乎瘋狂的……決絕。
    他慢慢站起身,走到那張陪伴了他幾十年的紅木書桌前。
    書桌上,擺放著一些他珍藏的物件。
    一個相框,裏麵是他年輕時穿著軍裝、意氣風發的照片。
    一枚已經有些褪色的獎章,代表著某個早已被遺忘的榮譽。
    還有……一把造型古樸、黃銅材質、保養得極好的裁紙刀。
    錢漢忠伸出枯瘦的手,輕輕拿起那把裁紙刀。
    冰涼的觸感,從指尖傳來。
    他撫摸著光滑的刀身,眼神變得異常複雜。
    有追憶,有不甘,有憤怒,但最終,都化為平靜。
    逃?
    他錢漢忠這輩子,什麽時候逃過?
    當年在槍林彈雨的戰場上沒逃過。
    後來在風雲詭譎的官場上沒逃過。
    現在,到了最後關頭,他更不可能像個喪家之犬一樣,被人“請”出明州!
    那不是他錢漢忠的風格!
    就算要死,他也要死在明州!
    死在這個他經營了一輩子、掌控了一輩子的地方!
    而且……他不能就這麽悄無聲息地死。
    他要用自己的死,來做最後一搏!
    要死得……有價值!
    要死得……讓某些人,付出代價!
    鄭儀……劉衛東……還有那些背叛他、拋棄他的人……
    你們不是想讓我走嗎?
    不是想徹底清除我的影響嗎?
    好!
    我成全你們!
    但我不會讓你們如願!
    我要用我的血,在明州這潭水裏,濺起最大的浪花!
    我要讓我的死,成為一個永遠解不開的謎團!
    一把永遠懸在你們頭頂的利劍!
    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我錢漢忠,不是那麽好打發的!
    就算死,我也要拉著你們一起……不得安寧!
    錢漢忠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扭曲而快意的笑容。
    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猙獰。
    他緩緩舉起手中的裁紙刀,刀尖對準了自己左側胸膛的位置。
    那裏,是心髒。
    他這一生,玩弄了無數人的命運,也辜負了無數人的期望。
    這顆心,早已堅硬如鐵,冷如冰霜。
    現在,是時候讓它徹底停止跳動了。
    他用盡全身力氣,將裁紙刀,狠狠地刺了進去!
    一股尖銳的劇痛,瞬間傳遍全身。
    鮮血,迅速湧出,染紅了他深色的毛衣。
    錢漢忠悶哼一聲,身體晃了晃,但他強撐著沒有倒下。
    他扶著書桌邊緣,艱難地轉過身,麵對著窗外。
    夕陽已經完全落下,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明州的萬家燈火,次第亮起,勾勒出城市的輪廓。
    這是他為之奮鬥了一生的城市。
    如今,卻已沒有了他的容身之處。
    “嗬……嗬嗬……”
    錢漢忠發出幾聲低沉而詭異的笑聲,帶著無盡的嘲諷和悲涼。
    鮮血,順著他的指縫,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
    他的意識開始模糊,身體的力量正在迅速流逝。
    但他依舊強撐著,睜大眼睛,死死地盯著窗外那片屬於明州的夜空。
    仿佛要將這座城市,連同那些背叛他的人,一起帶入地獄。
    最終,他高大的身軀,緩緩地、沉重地倒了下去。
    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書房裏,徹底安靜下來。
    隻有那攤不斷擴大的血跡,和空氣中彌漫的、淡淡的血腥味,訴說著這裏剛剛發生的一切。
    不知過了多久。
    書房門外,響起了小心翼翼的敲門聲。
    是趙慶龍。
    他按照慣例,來請錢老用晚餐。
    “錢老?晚飯準備好了,您……”
    裏麵沒有任何回應。
    趙慶龍心中湧起一股不祥的預感,他試著推了推門。
    門,沒有鎖。
    他輕輕推開一條縫。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地板上那攤刺眼的鮮血。
    以及……倒在血泊中,已經毫無生氣的錢漢忠。
    一陣淒厲驚恐到變調的尖叫聲,劃破了“春暉”黃昏的寧靜。
    趙慶龍連滾帶爬地衝出小樓,語無倫次地呼喊著。
    “快!快叫救護車!不!報警!錢老……錢老他……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