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隻是近處幾個矮人，連更遠處那些原本連腦袋都深深埋在獸皮裏的身影，也下意識地抬起了臉。
    一張張被星藍冰晶侵蝕覆蓋的麻木麵容上，渾濁的眼珠竟然不約而同地朝向了馬克。
    準確地說，是他筷子上那片冒著熱氣、裹滿紅油的涮肉。
    “滋…”
    肉片落入馬克麵前蘸料的輕微聲音，幾乎被一片此起彼伏的壓抑到極致的粗重呼吸聲蓋過。
    馬克慢條斯理地吃完那片肉，又夾起一塊菌湯鍋中煮得軟糯爽口吸滿湯汁的蘿卜。
    他感受到空氣中彌漫的前所未有凝聚的熱切注視。
    那不是殺意，不是憤怒，是一種被徹底遺忘的本能重新被點燃後，混合著困惑和難以置信的赤裸裸的渴望。
    對食物，對溫度，對生命正常反應的渴望。
    他抬眼，目光捕捉到了坐在對麵一直保持沉默觀察的族長托爾格。
    那雙灰藍色的眼睛也不再像之前那般死寂。
    雖然疲憊依舊刻骨，但此刻，那岩石般的瞳孔深處，正映照著兩口翻騰著熱氣的鐵鍋和鍋中翻滾的誘人食物。
    眼神中含著一絲極其複雜的光芒閃爍不定，其中夾雜著震驚、一絲極淡的困惑，以及……一絲微不可查的、仿佛冰層被熱流燙開般的動容。
    馬克放下筷子，將蘸料碟往桌子中間推了推，又從空間戒指裏拿出另一副幹淨的，輕輕放在托爾格麵前的桌麵上。
    “托爾格族長。”馬克的聲音打破了死寂，低沉卻清晰地穿透了鍋釜沸騰的咕嘟聲和粗重的壓抑呼吸，“嚐嚐？外麵的食物。暖和暖和身子，吃飽了，才有力氣麵對……接下來的風暴。”
    他平靜的目光掃過那些在星輝、火光與火鍋蒸氣映照下，第一次流露出如此鮮明饑渴和掙紮的深藍麵孔，最後落在老族長眼中那道微光上。
    濃烈的火鍋蒸汽在冰冷奇詭的星輝藍冰洞穴裏升騰翻滾。
    久違的令人躁動的食物香氣和鮮活熱力，正以一種無法阻擋的霸道姿態，悄然啃噬著這片絕望凍結之地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厚厚冰層。
    馬克準備的食物並不算多，就算他的空間戒指裏存著小隊的物資，也不可能足夠眼下幾十人吃飽喝足。
    所以在場的每位矮人最多也就分到了兩三片肉片而已。
    伴隨著食物熟透散發出的鮮活氣味。
    縱然矮人們極力壓抑，但獸皮縫隙間，還是有點點難以名狀的液體滲出，尚未滑落，便已在冰寒的空氣中凝成微小的晶粒。
    別誤會，不是什麽口水淌下來凝固的冰晶。
    那隻是他們常年低欲望的生活突然接受到眼下食物的香氣衝擊留下的感動淚水而已。
    托爾格灰藍的眼眸映照著鍋灶跳動的火光和族人們凝聚的淚光，古老的岩刻般的臉上紋絲不動。
    但放置在桌麵的那隻未曾晶化的粗糙大手，卻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指關節的蒼白加重了。
    馬克專注於進食，為疲憊的身體注入必要的熱量。
    他知道，僅僅是幾片肉、一鍋湯，無法融化這沉澱了兩百年的星骸寒冰。
    他沒有刻意觀察矮人們的反應，隻是沉默地補充著體力。
    小姆也恢複了一絲元氣，從他懷裏伸出細小的觸手，小心地從馬克遞來的、不那麽燙的菌菇蘿卜上汲取能量。
    飽暖之後，寒意便顯得愈發刺骨。
    馬克不再耽擱，直接看向托爾格“我要出去，越快越好。”
    他的聲音恢複了慣常的冷靜與效率。
    托爾格這次沒有勸阻，隻是點了點頭。
    他站起身，動作沉穩卻帶著一種難言的沉重，走向洞穴深處那片散發著最濃鬱星輝的幽藍壁壘。
    他沒有拿起任何工具，而是將布滿裂口和老繭的雙手緩緩按在了堅不可摧的藍冰之上。
    無聲的力量自他衰老卻依舊蘊含某種大地厚重之力的身軀傳遞開來，冰牆內部奔湧的星輝瞬間變得紊亂。
    馬克用十字項鏈費勁巴拉的鑿一整天都鑿不出一米的藍冰冰牆。
    在托爾格的手下卻跟紙一樣脆弱。
    一道細微的裂紋無聲地在托爾格雙手之間蔓延，裂縫邊緣的藍冰如同擁有生命的史萊姆般緩慢地蠕動退縮著。
    這個過程顯然極其耗費心力，托爾格額角青筋微微賁起，灰白須發間的寒意似乎更重了幾分。
    最終，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由扭曲蠕動的藍冰構成的通道在星骸壁障上短暫出現，直通外界裂穀的冰風。
    馬克最後看了一眼洞窟內。
    篝火微弱，矮人們重新低垂下頭顱，或癱坐或蜷縮，更深的死寂籠罩下來，仿佛剛才那一絲淚光與嗚咽隻是風雪中的幻覺。
    托爾格立在通道口，身影被幽藍光芒吞沒大半，看不清表情。
    “保重，人類。”
    隻有那沙啞疲憊的聲音傳來，隨即被湧進的寒風吞噬大半。
    馬克毫不猶豫，一步踏入那條仿佛星骸之壁自我傷口般蠕動的通道。
    粘稠冰冷的氣息撲麵而來，比之前鑿擊時感受到的侵蝕更甚，但他體內尚有餘溫和小姆散發出的微弱卻堅韌的活性能量，勉強抵禦著這種力量的撕扯。
    通道並不長，十幾步後，凜冽的極北寒風帶著雪片劈頭蓋臉地砸來，通道在他身後無聲地合攏，幽藍的光暈消失，隻剩下一堵渾然一體的冰冷巨壁。
    霜語裂穀深處的酷寒比想象中更甚。
    馬克辨認了一下方向，裹緊衣袍，將速度提升到極致。
    靴底踩在厚厚積雪和堅硬冰蓋上，發出急促的“咯吱”與“哢啦”聲。
    他必須盡快趕回弗塔根集所，裂穀之上的布局隨時可能發動。
    一路不停歇地穿越冰原，時間在無垠的白茫中流逝。
    當他終於遙遙望見弗塔根集所那些粗糙混亂的雜居地輪廓時，掐指一算，距離他離開竟已過去了將近半個月之久。
    那處“黑砧”負責的工地堡壘，想必已接近完工或已經完工，如同一顆顆釘在裂穀邊緣準備發射的錨點。
    集所內氣氛似乎比離開時更加凝滯。
    風雪依舊，但街道上巡邏的衛兵和行色匆匆的教會人員臉上，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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