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夭折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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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然洗了個澡,也坐到餐桌前。
她對別人的情緒向來敏感,自然也察覺到了江遇景的不對勁。
昨天他跟桃白從淮城回來,就一直沒說什麽話,要說沒什麽事,她是不信的。
“那位孟章神君,情況很嚴重嗎?”
蘇然動了筷子,故意裝作不經意的樣子問道。
“嗯,”江遇景點了點頭,眼底是深深的擔憂,“執明神君冕下說了,如果真的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他們就隻能舍棄夏妄前輩了……”
“意料之中,”蘇然小口小口的吃著麵,臉上沒什麽神色,“所謂名門正派,大多都是如此。”
“想必這其中,也有那些高層的推波助瀾吧?”
江遇景沒有說話,但他內心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如果這次斫木之刃高層真的會用夏妄的性命去換下一個孟章神君,那日後祈蒼呢?如果拿不回朱雀氣運的話,她會不會也被這樣對待?
江遇景使勁搖了搖頭,試圖把這些想法從腦海中拋出去。
不行,絕對不能這樣……
他還是不夠強,至少要修煉到七階,才能完成跟祈蒼的約定,才能在斫木之刃有一定話語權,才能幫到瑞象小隊……
蘇然看出他的心事,放下筷子站起身,對著江遇景示意道:“跟我來。”
兩人重新回到地麵之上,那些斷壁殘垣,早已被厚重的積雪覆蓋,更添了幾分蕭索破敗。
“斫木之刃,或許不是個好去處,成為揮劍之人,也不隻有這一種方式。”蘇然開門見山的說道。
她轉過身,麵對著江遇景,那雙沉靜的紅瞳在雪光的映襯下顯得格外深邃,仿佛能映照出江遇景內心的驚濤駭浪。
“當你選擇融入一個龐大的體係,成為它運轉齒輪中的一環,你就必然要接受它的規則,它的約束,它的權衡,甚至是……它的冷酷。”
她的目光掃過周圍被積雪勾勒出詭異輪廓的斷壁殘垣,聲音裏帶著一種沉重的曆史感,“千百年來,任何組織,無論其誕生時懷抱著多麽崇高的理想,一旦龐大到足以遮蔽天空,都逃不開這樣的宿命,斫木之刃……也不例外。”
江遇景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帶著刺痛的清醒,他想起夏妄那空洞的眼神,想起那所謂最壞的情況,想起祈蒼身上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燃燒著她修為和生命的朱雀詛咒……一股寒意,比這江城冬雪更甚,從脊椎悄然爬升。
“擺在你眼前的例子,再清晰不過,”蘇然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冰錐般刺入江遇景的神經,“陵光神君祈蒼的問題,根源在於被淺川家奪走的那部分朱雀氣運本源,隻要將那部分氣運奪回來,她的詛咒大概率就能解除,甚至可能在完整的氣運加持下更進一步,這很難嗎?”她微微歪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諷,“對於斫木之刃這樣一個擁有龐大異能者軍團,掌握著尖端科技和無數資源的龐然大物來說,派遣一支精銳小隊,甚至調動部分軍隊力量,跨海前往出雲,奪回本就屬於我們的東西……很難嗎?”
她頓了頓,目光銳利如刀,直視著江遇景眼中翻湧的震驚和痛苦,“不,對他們來說,這並不難,甚至可以說,是理論上最直接且最有效的解決方案。”
“但是,這麽多年過去了,斫木之刃高層做了什麽?他們選擇了沉默,選擇了觀望,選擇了……不作為。”
“為什麽?”江遇景的聲音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他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這個疑問,一個答案在他心中呼之欲出,卻沉重得讓他不願相信。
“因為異管局,”蘇然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毫不掩飾的厭惡,“那個同樣龐大,同樣盤根錯節,代表著舊秩序和複雜利益的前任建木應對機構,他們在從中作梗。”
“兩個巨獸之間的博弈,妥協,利益交換……遠比一個神君的性命,一個戰士的痛苦,來得重要得多,在那些高層的棋局上,陵光神君的詛咒,不過是棋盤邊緣一顆可以暫時犧牲,或者用來換取其他利益的棋子罷了。”
她的話像重錘,狠狠砸在江遇景的心上。他想起很久之前夏妄曾跟他說的,他們明明知道問題的根源,明明擁有解決問題的部分力量,卻隻能困在規則裏,如同籠中困獸。
“而瑞象小隊本身呢?”蘇然的語氣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剖析,“他們隸屬斫木之刃,是組織的一部分,他們的行動,必須得到授權,必須符合流程,必須考慮大局……”
“哪怕他們當中有人正在被詛咒日夜焚燒,哪怕他們比任何人都清楚該如何解決這個問題……沒有組織的許可,他們也不敢,或者說,不能輕舉妄動,規則,成了束縛他們手腳,眼睜睜看著同伴受苦的鐵鏈。”
寒風卷起地上的雪沫,撲打在江遇景的臉上,冰冷刺骨,卻遠不及他此刻內心的寒意。
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點疼痛微不足道,蘇然描繪的圖景太過真實,太過殘酷,他縱然有心為斫木之刃辯解,卻說不出一個字。
他知道蘇然說的是對的。
“所以,”蘇然的聲音放緩了些,帶著一種引導的意味,她向前踏出一步,積雪在她腳下發出輕微的咯吱聲,“你現在明白了嗎?加入斫木之刃,成為他們體係內的一員,意味著什麽?意味著你將不得不接受這些規則,意味著你的力量,你的意誌,都將被納入那個龐大的機器之中。”
“當有一天,你珍視的人,或者你堅守的道義,與組織的大局發生衝突時,你會發現自己可能……無能為力,就像現在的瑞象小隊,看著陵光神君在詛咒中煎熬,卻隻能困在原地。”
她微微停頓,紅瞳中閃過一絲複雜難明的情緒,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或許是同病相憐的疲憊:“我素來看不慣這些所謂的名門正派,它們的光鮮外袍下,往往藏著最深的汙垢。不過,我也能理解你。”她的目光掃過江遇景年輕而痛苦的臉龐,“在這樣的世道下,對斫木之刃這樣的龐然大物產生信賴,尋求庇護,是再正常不過的本能。隻是……”
她的聲音陡然轉冷,帶著一種來自深淵的寒意,“我在災亂教會待過,見過太多被陽光遺忘的角落,見過太多……你們這些正道中人永遠不會相信,或者不願相信的真相。”
江遇景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掙紮,痛苦,還有一絲被逼到絕境的憤怒,他想反駁,想找出任何理由來證明蘇然錯了,證明斫木之刃的核心依舊是純粹的守護。然而,夏妄的遭遇,祈蒼的困境,這些活生生的例子像冰冷的鐵證,堵住了他所有的辯解之詞。
他嘴唇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緊握的拳頭,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慘白,微微顫抖著。
掌心被指甲刺破的地方,一絲溫熱粘稠的液體滲出,沿著指縫,無聲地滴落在腳下冰冷的積雪上。
嗒。
一點微不可聞的輕響。
那點鮮紅,在無垠的,死寂的純白雪地上,暈開了一小朵刺目而絕望的花。
那是他夭折的信仰,流出的第一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