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新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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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河鎮工業園西區邊緣,一片低矮陳舊的廠房上空,往日裏稀薄的煙霧此刻被一種更濃重、更壓抑的氣息取代。那不是機器轟鳴的餘音,而是人群聚集的沉悶低吼和一種無聲的焦灼在空氣中發酵。
“還我工作!我們要吃飯!”
“幹了十幾年,說關就關!讓我們喝西北風去啊!”
“領導出來!給個說法!”
……
黑壓壓的人群聚集在“永順塑料加工廠”鏽跡斑斑的鐵門前,堵住了狹窄的廠區道路。人群裏大多是穿著褪色工裝、皮膚黝黑粗糙的中年男女,臉上刻著常年勞作的痕跡,此刻卻被憤怒、焦慮和無助扭曲著。他們舉著簡陋的紙板標語,上麵用粗黑的毛筆寫著“我們要活路!”、“還我血汗錢!”、“政府不能不管我們!”。
領頭的是個身材敦實、頭發花白的老工人,名叫趙德柱。他手裏攥著一個掉了漆的搪瓷缸子,指關節捏得發白,對著緊閉的廠門嘶聲力竭地喊著,聲音沙啞卻帶著一股豁出去的悲憤:“姓孫的!你躲起來沒用!廠子倒了,我們這些人怎麽辦?!一家老小指著這點工資活命啊!你們這些當官的,拍拍屁股走了,留下我們等死嗎?!”
他身後的工人們群情激憤,附和聲浪一波高過一浪。幾個情緒激動的年輕人開始用力拍打鐵門,發出沉悶的“哐哐”聲,如同絕望的鼓點。廠區裏空無一人,隻有幾條看門狗在鐵門後狂吠,更添了幾分淒涼和緊張。
區委書記辦公室的電話鈴聲如同催命符般炸響。
秦風抓起電話,聽筒裏傳來長河鎮黨委書記劉強急促而沉重的聲音:
“秦書記!出事了!永順塑料廠被市環保聯合執法組強製關停後,它的上遊供貨商——咱們鎮上的‘鑫發包裝材料廠’……也徹底停擺了!鑫發廠兩百多號工人,一大早就圍了永順廠大門,討要說法和拖欠的貨款!情緒非常激動!現場快失控了!”
秦風的心猛地一沉!永順塑料廠是“破網清源”行動中重點打擊的對象,無證排汙、工藝落後、安全隱患巨大,關停是板上釘釘!但他沒想到,這把“手術刀”下去,竟會瞬間切斷鑫發廠這條原本就脆弱不堪的產業鏈!鑫發廠是典型的勞動密集型小廠,利潤微薄,全靠永順廠的大訂單勉強維持。永順一倒,鑫發立刻陷入絕境!
“工人訴求是什麽?”秦風的聲音異常冷靜,但握著話筒的手指關節已經發白。
“主要是兩點:一是鑫發廠拖欠的三個月工資必須立刻結清!二是要求政府解決他們的就業出路!很多人在這廠裏幹了十幾年,除了打包、注塑,沒別的技能,年紀也大了,出去根本找不到活!”劉強的聲音帶著巨大的壓力,“秦書記,情況很糟!鑫發廠老板昨天就聯係不上了,廠裏賬上根本沒錢!工人們現在認定是政府關停永順廠才害了他們,矛頭直接對準了‘破網清源’政策!有人喊出了‘改革改得我們沒飯吃’的口號!”
“穩住現場!我馬上到!”秦風斬釘截鐵下令,“通知周文副局長,調集警力維持秩序,防止事態升級!絕對避免肢體衝突!通知叢麗麗副區長、區人社局王局長,立刻趕往長河鎮!通知區信訪局馬建國,準備接訪預案!通知胡文彬,輿情監控要跟上!”
放下電話,秦風抓起外套就往外衝。窗外陽光正好,他卻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改革的“陣痛”,竟以如此尖銳、如此直接的方式,狠狠刺向最底層的普通工人!這痛楚,真實而沉重,不容回避!
長河鎮工業園西區現場。
氣氛如同繃緊的弓弦,一觸即發。人群的憤怒和絕望在高溫下蒸騰,口號聲、叫罵聲混雜一片。幾輛警車停在遠處,警燈無聲閃爍,民警們拉起警戒線,緊張地維持著秩序,但麵對黑壓壓、情緒激動的工人群體,壓力巨大。
劉強站在一輛臨時征用的城管皮卡車車鬥裏,拿著擴音喇叭,聲音已經嘶啞:
“工友們!工友們!大家冷靜!聽我說!政府知道大家的困難!秦書記正在趕來的路上!拖欠的工資,政府一定想辦法幫大家解決!就業問題,也一定會給大家一個交代!請大家相信……”
“相信什麽?!”趙德柱猛地打斷他,指著劉強,手指顫抖,“劉書記!你也是長河人!你看看我們這些人!上有老下有小!廠子沒了,錢拿不到,我們拿什麽活?!政府搞改革,我們支持!可改革不能把我們飯碗都砸了吧?!你們當官的,坐在辦公室裏一句話,我們老百姓就得喝西北風?!”
“對!說得對!”
“我們要活路!”
人群再次騷動起來,幾個年輕人試圖衝破警戒線。民警們奮力阻攔,場麵瞬間緊張!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刹車聲響起!秦風的黑色公務車和叢麗麗、人社局王局長的車幾乎同時趕到!
秦風推開車門,沒有絲毫猶豫,分開擋在前麵的民警,大步流星地走向人群最前方!他的身影在憤怒的人群中顯得異常單薄,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穩力量。
“工友們!我是雲峽區委書記秦風!”他沒用擴音器,但聲音洪亮,穿透了嘈雜,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大家的情況,我都知道了!”
人群的喧囂瞬間低了幾分,無數雙充滿血絲、帶著憤怒和期盼的眼睛聚焦在他身上。
秦風的目光掃過一張張寫滿生活艱辛的臉龐,最後落在趙德柱身上:“這位老師傅,您說改革不能砸了飯碗,這話,我認!”
他這毫不回避的承認,讓躁動的人群微微一滯。
“但是!”秦風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斬釘截鐵的力度,“砸了大家飯碗的,不是改革!是那些違法排汙、不顧工人死活、靠犧牲環境和安全賺黑心錢的無良企業!是像永順廠這樣,本該早就被淘汰的落後產能!”
他指著身後那片死寂的永順廠區:“這樣的廠子,排出的汙水毒害我們的土地河流!埋下的安全隱患隨時可能吞噬人命!它們的存在,本身就是對真正勞動者最大的不公!對子孫後代最大的不負責任!關停它們,是法律的要求!是良心的底線!更是為了更長遠的飯碗!”
人群陷入短暫的沉默,一些老工人眼神閃爍,似乎被觸動了。
“我知道!”秦風的聲音緩和下來,帶著深切的痛心和誠懇,“關停永順,連帶影響了鑫發廠,讓大家丟了工作,斷了生計!這是改革的代價!這代價,不該由大家獨自承擔!這責任,政府必須扛起來!”
他深吸一口氣,目光堅定:“我現在代表區委區政府,向大家鄭重承諾!”
“第一!鑫發廠拖欠大家的工資,由區政府先行墊付!人社局王局長!”秦風看向身後。
王局長立刻上前一步,大聲宣布:“區財政應急資金已經啟動!今天下午五點前,拖欠工資全部發放到位!請大家憑身份證和勞動合同,到鎮社保所登記領取!”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難以置信的低呼和騷動!拖欠工資,這個最直接、最迫切的訴求,竟然當場得到了解決!
“第二!”秦風的聲音更加有力,“關於大家的就業出路!政府絕不會撒手不管!叢麗麗副區長!”
叢麗麗一身利落的風衣,站到秦風身邊,目光銳利地掃視全場,聲音清晰而充滿力量:
“工友們!我是區裏分管產業的叢麗麗!長河鎮不隻是有這些即將淘汰的老廠子!我們還有正在蓬勃發展的新產業!需要大量踏實肯幹的工人!”
她指向工業園東麵那片塔吊林立、廠房嶄新的區域:
“長河智慧農業示範園二期!正在擴大生產規模!需要大量熟悉機械操作、責任心強的包裝、分揀、倉儲工人!神農集團的深加工生產線!需要熟練的流水線操作工和質檢員!安盾科技的生產基地!需要設備組裝和調試的技術工人!還有我們長河鎮自己的合作社!也需要懂技術的田間管理和農產品初加工人員!”
“這些崗位,優先向鑫發廠的工友開放!”叢麗麗的聲音斬釘截鐵,“區人社局會立刻組織專場招聘會!提供免費的技能再培訓!隻要大家願意幹,肯學,我叢麗麗保證,一周之內,讓每一位有勞動能力的工友,都能找到新的工作崗位!工資待遇,隻會比鑫發廠高,不會低!”
她的話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點燃了人群的希望!絕望的陰霾被撕開一道口子,透進了光!
“真的嗎?”
“工資真能比鑫發高?”
“我……我能去農業園嗎?我會開叉車!”
“我打包手快!神農那邊要嗎?”
議論聲四起,憤怒的情緒開始被一種新的、帶著期盼的躁動取代。
劉強抓住時機,跳上車鬥,大聲喊道:“工友們!秦書記和叢區長的話,大家都聽到了!政府是真心實意給大家找出路!拖欠的工資馬上發!新工作馬上找!大家堵在這裏解決不了問題!都跟我去鎮社保所!先登記領錢!再報名找工作!好不好?!”
趙德柱看著眼前這位年輕的區委書記和幹練的女區長,又看看身邊工友們眼中重新燃起的微光,他攥著搪瓷缸子的手,終於緩緩鬆開了。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麽,最終隻是用力地點了點頭,渾濁的眼睛裏泛起一層水光。
人群在民警和鎮村幹部的引導下,開始緩緩移動,朝著鎮社保所的方向走去。雖然依舊沉默,但那份令人窒息的絕望和憤怒,已然被一種劫後餘生般的疲憊和隱約的期盼所取代。
秦風站在原地,看著人群遠去的背影,後背早已被冷汗浸透。秋風吹過,帶來一絲涼意。叢麗麗走到他身邊,低聲道:“書記,應急資金和崗位對接已經安排下去了。但後續的培訓、安置,還有那些年紀大、技能單一的工人……”
“我知道,”秦風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卻異常堅定,“這隻是第一步。‘長河模式’的產業生態鏈,必須真正吸納他們,讓他們成為新鏈條上有價值的一環。麗麗,你和劉強、王局長要盯緊,一個都不能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