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9章 文旅匯報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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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政府小會議室裏,橢圓形的會議桌光可鑒人,投影幕布亮著,空氣中漂浮著茶葉和打印墨粉的混合氣味。一場關於地方誌編纂和文旅產業發展的匯報會,本該是清閑甚至略帶乏味的流程性工作,此刻卻因秦風的出席,平添了幾分難以言喻的緊張感。
文旅局局長張偉提前十分鍾就到了,帶著副局長和兩名科長,資料擺得整整齊齊,笑容熱情中帶著謹慎。他們沒想到,這位新來的、分管科技文化的副市長,第一次聽取匯報就選擇了他們這個“冷衙門”,而且指名要聽最冷僻的地方誌進展。
秦風準時步入會議室,身後隻跟著抱著筆記本的楊小波。他沒有寒暄,直接在主位坐下:“開始吧。”
張局長清清嗓子,打開精美的ppt。“首先,向秦副市長匯報我市地方誌編纂工作的輝煌成果!”幕布上彈出宏大的標題和一連串光鮮數據:投入經費xxx萬,聘請專家xx位,收集史料xx卷,已完成《江泉市誌19972017)》初稿xx萬字…
匯報辭藻華麗,充斥著“傳承文明”、“服務當代”、“垂鑒後世”等大詞。張局長語調激昂,細數著編纂過程中如何克服困難,如何得到省市領導關懷,成果如何受到學術界初步好評。
秦風安靜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麵上輕敲。當匯報進行到“特色篇章創新”部分時,他忽然開口打斷:“張局長,特色篇章裏,有沒有關於霧江環境變遷的專門記述?比如水質、漁業資源、沿岸生態的曆史數據對比?”
張局長的慷慨陳詞戛然而止。他愣了一下,顯然沒準備這個問題,連忙翻動稿紙:“這個…環境變遷…屬於綜合篇裏的內容,有所體現,有所體現…但專門的篇章…目前還沒有單列。”
“為什麽沒有?”秦風問,“霧江是江泉的母親河,其環境變化直接影響城市發展和民生福祉,不值得單列一章詳加記述嗎?”
張局長額頭微微見汗:“主要是…主要是專業性強,數據收集難度大,環保局那邊的曆史監測資料也不太…不太係統…”
“是不係統,還是不願意係統?”秦風語氣平淡,卻讓在場所有文旅局幹部後背一緊。
會議室陷入短暫沉默。副局長林靜,一位戴著眼鏡、氣質斯文的女幹部,輕輕接話:“秦副市長,我們確實收集過一些民間口述史料,包括老漁民關於魚汛變化、魚類減少的記錄,但…但這些內容較為零散,學術性有待考證,所以初稿階段暫未大量采用。”她的話語委婉,卻暗示了信息的存在及其敏感性。
秦風看了她一眼,點點頭,沒再追問:“繼續吧。”
匯報轉入文旅產業現狀。ppt畫麵變得更加炫目:遊客人次連年攀升,旅遊收入指數級增長,新建成的“江泉之眼”摩天輪、霧江遊艇碼頭、高爾夫度假區等項目的效果圖流光溢彩。張局長的語氣重新變得自信:“…特別是‘清泉計劃’帶動的生態文旅板塊,已成為我市新的經濟增長極!”
數據圖表做得極其漂亮,曲線昂揚向上,每一個百分比都透著欣欣向榮。
“這些數據,”秦風再次打斷,指向一條誇張上揚的旅遊收入曲線,“跟稅務部門掌握的酒店、餐飲、旅行社的實際稅收增幅,能匹配上嗎?”
張局長喉結滾動了一下:“統計口徑可能略有不同,但大趨勢是一致的…”
“是統計口徑不同,”秦風追問,“還是把‘清泉計劃’本身的基礎設施投資,也算進了旅遊收入裏?”
一語中的!張局長臉色瞬間有些不自然。幾位科長低頭猛翻資料,不敢直視秦風。這種將政府巨額投資計入文旅業績的做法,是業內心照不宣的“注水”手段,卻被秦風直接捅破。
副局長林靜再次開口解圍,語氣謹慎:“秦副市長,宏觀數據反映的是整體趨勢。從微觀層麵看,我們也關注到傳統文旅業態,比如依賴霧江風光的農家樂、漁家樂,近年來經營確實遇到一些困難,客源分流比較嚴重…”她再次提供了另一個視角,隱晦地承認了繁華背後的失衡。
秦風目光掃過林靜,記下了這個名字。他轉向張局長:“文旅發展,不能隻盯著高樓遊艇,忘了霧江裏那些快要活不下去的漁船。匯報材料裏,對這些受影響群體的轉型幫扶措施,有什麽具體內容?”
張局長語塞,資料裏顯然沒有這部分準備。
匯報在略顯尷尬的氣氛中結束。張局長帶人離開時,腳步有些匆忙。
會議室隻剩秦風和林靜——她是被秦風特意留下的。
“林局長,你剛才提到的民間口述史料,還在嗎?”秦風問。
林靜推了推眼鏡,眼神閃過一絲訝異和警惕,但很快鎮定下來:“大部分是原始記錄,比較雜亂,還在資料室。秦副市長如果想看…”
“現在就去看看。”秦風起身。
文旅局的資料室位於辦公樓陰麵,空氣中有濃重的舊紙和黴味。林靜從一個角落裏拖出幾個積滿灰塵的紙箱。“都在這裏了。當時跑了小半年,錄了上百個小時音,整理了幾十萬字的初稿,但因為…種種原因,沒能納入正稿。”她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惋惜。
秦風示意楊小波一起動手。三人蹲在紙箱邊,開始翻閱那些泛黃的筆錄和轉錄稿。紙張粗糙,字跡各異,卻記錄著最鮮活、最殘酷的現實:
“九十年代初,江水還能直接喝,現在洗衣服都嫌燒手…”
“娃娃魚、白鱔早就絕種了,現在撈上來的多是紅鰭怪魚,吃了嘴麻…”
“清泉廠建起來後,鎮上得癌的人多了,醫生說跟水有關係…”
“以前打魚能供娃上大學,現在不行了,網裏都是空…”
楊小波越看越激動,不時拿出自己的筆記本對照,低聲說:“秦副市長,這跟我記的一樣!而且更詳細!”
林靜看著這些被遺忘的記錄,沉默不語,眼神複雜。
忽然,楊小波從一遝筆錄底下抽出一本邊緣燒焦的黑色硬皮筆記本:“這是什麽?”
林靜看了一眼,臉色微變:“這是一個已故老漁民的日記,當時他兒子送來,說老人臨終前非要塞給我們。裏麵有些話比較…偏激,所以當時就單獨放了,沒錄入。”
秦風接過筆記本。頁麵粗糙,字跡歪斜卻用力,記錄著日常打漁的流水賬。但在最後幾頁,筆跡變得狂亂:
“x月x日,又看到清泉廠的罐車半夜往下遊偷排!黑的!臭的!”
“x月x日,去鎮上告,被轟出來!說再鬧就抓我!”
“x月x日,記下來!都記下來!總有一天…”
日記到此戛然而止。後麵似乎被撕掉了幾頁。
秦風的手指撫過那粗糙的紙頁和焦黑的邊緣,仿佛能感受到一位老人臨終前的憤怒與絕望。
“這個,”他舉起筆記本,對林靜說,“比任何匯報都珍貴。”
帶著那本沉重的日記和幾箱沉甸甸的口述史料,秦風回到辦公室。他立刻叫來楊小波:
“小波,你現在的頭等任務,就是把這些資料,尤其是這本日記,全部電子化、歸檔、交叉驗證。需要什麽人手,直接跟我打報告。”
楊小波抱著日記,如同抱著聖物,重重點頭:“明白!我一定盡快整理出來!”
秦風又拿起電話,這次打給市檔案館館長。
“館長同誌,我是秦風。文旅局在編纂地方誌過程中,收集了一批非常重要的民間口述史料和實物檔案,極具曆史價值。我建議,由市檔案館立刻啟動接收程序,進行專業保護和數字化保存…對,立刻,作為重點檔案特藏。”
他不需要這些資料現在就成為證據,但他必須確保它們被安全地、正式地保存下來,成為未來某一天,無法被抹去的曆史存證。
做完這一切,他站在窗邊。窗外,霧江依舊渾濁地流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