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彭原店(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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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錡心裏一陣後怕,還沒來得及道謝,卻聽得身邊傳來壓抑的痛哼聲,他趕忙掉頭看去,卻見癿秋肩窩裏深深地插了一支羽箭,正疼得臉色慘白,咬著嘴唇,冷汗直流。
    “秋兒!”劉錡大呼一聲,一刀削斷箭杆,抱起癿秋就往輜重營方向跑去。
    輜重營的牛皮帳篷被山風吹得簌簌作響,帳內已經燃起了牛油蠟燭。劉錡闖進帳門時,軍醫正在燈下調配金瘡藥。
    癿秋在劉錡臂彎裏抖得像片被驟雨打中的樹葉,冷汗浸透的中衣黏在後背,肩胛骨下的箭杆斷口還在滲血,暗紅色順著腰線蜿蜒進褲帶,在粗布綁腿上洇出月牙形的汙漬。
    “快把箭頭拔出來。”劉錡的聲音像繃到極致的弓弦,膝蓋重重磕在毛氈上,震得燈芯晃出一片昏黃的漣漪。
    他輕輕把癿秋放下,騰出左手按住她的肩膀,指腹觸到她鎖骨下凸起的骨節,這丫頭這些年來是越發消瘦了。
    軍醫捏著鑷子湊近傷口,燭光在劉錡胸前的甲片上折射出冷硬的光斑:“將軍,箭頭帶倒鉤,得先擴開傷口。隻是麻沸散已經用完了……”話未說完,癿秋忽然抓住劉錡手腕,指甲幾乎掐進他鎧甲縫隙。
    她仰頭望著帳篷頂的獸皮紋路,壓抑的呻吟聲在蒼白的脖頸間滾動,齒縫裏擠出輕輕地氣音:“不、不妨事……”
    劉錡的目光掃過她緊咬的下唇,那裏已滲出血絲。
    他四下看了看,猛地想起什麽,一把扯下了腰間的牛皮水袋,用牙咬開軟木塞,塞進癿秋嘴裏,沉聲道:“咬住。”
    癿秋微微點頭,睫毛劇烈顫動,濕漉漉的眼睛盯著他胸前晃動的係甲帶,眼神迷離。
    當軍醫的鑷子探進傷口時,她突然抓住劉錡垂在身側的右手,五指扣進他掌心的老繭裏,而他竟忘了抽回,隻覺掌心熱得發燙。
    “忍著。”劉錡聽見自己的聲音發啞,另一隻手拂開她額前汗濕的碎發,這個動作太自然,自然得讓她心尖微顫。
    癿秋忽然抬頭看他,四目相對時,他像被火燎到般別過臉,卻瞥見她眼角滑落的淚珠,不是因為疼,是因為他剛才的觸碰。
    箭頭“當啷”墜進銅盆,盆裏的鹽水泛起血沫,癿秋渾身猛地抽搐,卻死死咬著牙槽硬是沒叫出聲來。
    劉錡從袖中掏出帕子,上麵是明月繡的並蒂蓮,此刻卻被他揉成一團,蘸著溫水擦她額角的冷汗。
    帕子掠過她的唇角時,癿秋忽然偏頭躲開,臉頰蹭過他的手背,眼神慌亂如同受驚的小鹿。
    “為何要躲?”劉錡的問題裹著怒意,卻在看到她睫毛上的淚珠時,化作一聲歎息。
    癿秋低眉望著他鎧甲上未卸的箭囊,嘴角扯出虛弱的笑:“秋兒……很開心。”
    帳篷裏的牛油燈忽然晃了晃,劉錡喉結滾動,卻側過臉接過軍醫取來的金瘡藥,鎧甲鱗片刮過毛氈,發出細碎的聲響。
    敷藥時,癿秋疼得渾身發抖,卻仍攥著他的手不放。劉錡能感覺到她指尖的涼意,像初春溪水裏的鵝卵石。
    當軍醫拿出繃帶時,他輕聲道:“我來。你先出去吧。”他解開她的中衣,麻布繃帶繞過她肩膀時,他刻意放輕力道,卻在觸及她鎖骨時,仍能聽見她刻意壓抑的抽氣聲。
    他生怕弄疼了她,不安地抬頭望去,卻見她紅著臉,咬著下唇衝他笑,眼裏有水光,卻固執地不肯落下。
    “疼就喊。”劉錡的語氣帶著不耐,卻在繃帶打結時,用指腹輕輕按了按敷料邊緣,確保沒有壓到傷口。
    癿秋搖頭,發絲掃過他的手背:“沒事,秋兒不疼。”
    帳篷突然安靜下來,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像兩株被風吹動的草,明明挨得近,卻始終隔著寸許的距離。
    包紮完畢,劉錡起身整理鎧甲,金屬鱗片在火光下泛著冷光。
    她望著他轉身時被火光拉長的影子,忽然伸手拽住他衣角:“錡哥兒……”
    劉錡回頭,見她眼睛亮得驚人,忽又黯淡下去:“秋兒……嗯……沒事,箭矢無眼,錡哥兒千萬當心。”
    這話讓他心中一痛,眼角見她中衣領口露出一點緋色,像早春枝頭的花苞,正怯生生地探出來。
    “好了,我得趕緊過去,以後別犯傻。”劉錡的聲音放軟,卻在說完後立刻皺眉,像是對自己的語氣不滿。
    他轉身掀開帳簾,山風卷著沙土撲在臉上,身後傳來癿秋微弱的應答:“是。”那聲音裏帶著笑意。
    帳篷裏的牛油燈仍亮著,癿秋肩頭的疼痛像潮水般一陣陣地湧來,卻抵不過掌心殘留的溫度,那個總對她保持距離的家夥,剛才替她擦汗時,指尖在她眉骨上停留了一瞬。
    她想起第一次見他時,他笑著看向自己,讓自己的心漏了一拍,紅著臉不敢看他。
    此刻,她望著帳篷頂晃動的光影,嘴角仍帶著笑。
    被他抱在懷裏奔跑時,能聽見他鎧甲下的心跳,那麽快,那麽燙,那是著急秋兒的傷勢。
    他皺眉時,眉心會有三道淺紋,像被風吹皺的湖麵,那是心疼秋兒的模樣。
    他為秋兒裹繃帶時,手掌上的繭擦過肩頭,讓秋兒半身酥麻,箭傷似乎沒那麽疼了。
    帳外傳來輜重營兵士匆忙的腳步聲,癿秋往被子裏縮了縮。
    她摸出藏在枕頭下的帕子,上麵還沾著他的體溫。
    盡管她知道這隻帕子是明月的女紅,心裏酸溜溜的,但還是偷偷藏了起來。
    劉錡匆匆趕回前線陣地。
    周家塬方向,隱隱能聽到擲彈筒的“咚咚”聲和燧發槍的“叭叭”聲,這讓他放心,應該沒什麽問題。
    曾經的西門主陣地仍在鏖戰,雖然金軍的主攻方向放在了北門的張家溝方向,但是因劉錡分兵去支援北門,西門這邊就有些捉襟見肘了。
    好在進攻西門的金兵久攻不下,心理上也有些懈怠,在城頭的守軍倒也還扛得住。
    北門仍是防禦重點。
    劉錡弓著腰回到剛才被偷襲的位置,隻見對麵坡地上已經沒了人影,隻有幾具倒臥的金兵屍體,想來是已經被親衛們給幹掉了。
    輜重營除了留下一些人照顧傷兵外,已經拿起武器頂到了前線,因為彈藥已經消耗一空。
    天色已經擦黑,對麵金營裏已經點起了火把,不時有隊伍向城牆下撲來,猶如一條條火蛇蜿蜒而出。
    擲彈筒因彈藥耗盡,已經被扔在了一邊,炮營的戰士們也蹲在了牆垛下,神情緊張地不時往城下扔出手雷。
    城頭守軍的槍聲比起之前明顯稀疏了很多,劉錡看了看西南方向金軍主營裏的燈火,似乎和現在的槍聲一樣,稀疏得很。
    劉錡終於笑了,因為他看到了金軍主大營背後的山梁上,三顆耀眼的火球衝天而起,發散著紅色的熠熠光輝。
    援兵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