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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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灘的沙土凍得硬邦邦的,踩上去嘎吱作響。天邊剛透出點魚肚白,寒氣像是細小的針,直往骨頭縫裏鑽。
    骨勒多吉撩起那件破爛的看不出本色的羊皮襖下擺,重重跪在冰冷的沙石地上,膝蓋和凍土接觸發出沉悶的一聲。
    他布滿老繭、指甲縫裏全是黑泥的手,從懷裏掏摸出一枚被磨得發亮的銅錢——那是一枚“崇寧通寶”。
    錢上的字跡都有些模糊了。
    他沒看身後那群穿著灰撲撲軍襖、呼著白氣的西軍工兵,隻自顧自用短刀在身邊刨了個小坑,抓起一把濕冷的沙土。
    然後把他那個豁了口的粗陶碗放在坑上,碗裏也裝了小半碗同樣的濕沙。
    骨勒多吉小心翼翼地把那枚銅錢豎直插在碗中央的沙土裏,錢文的一麵,正好朝著西麵統萬城那青黑色的模糊輪廓。
    寒風嗚咽著吹過空曠的河灘。
    時間一點點過去,天色由鐵青轉為灰白。
    翟進抱著膀子站在旁邊,他身後的十名工兵,個個手裏杵著一柄怪模怪樣的鐵錐,錐子足有小腿長,頂端尖銳,但中間卻是空的,像個筆直的長管子。
    這錐管是隨軍匠作營按照骨勒多吉的要求連夜趕製的。
    他們沒吭聲,隻是偶爾跺跺快要凍麻的腳,嗬出的白氣在冷風裏迅速消散。
    有人偷瞄翟進冷硬的側臉,又看看地上那泥塑木雕般的老蕃兵和他麵前那插著銅錢的破碗,眼神裏帶著不加掩飾的狐疑。
    這麽個看起來連路都快走不穩的老頭,憑個破碗和一枚銅錢,就能找出深埋地底的暗河?
    雖然軍令難違,但他們心裏的嘀咕是壓不住的。
    終於,骨勒多吉動了。
    他像是剛從凍土裏蘇醒過來的老樹根,僵硬地往前傾了傾身子,那隻渾濁卻銳利的獨眼湊近了碗沿。
    黎明的寒氣像是有生命般凝在銅錢上,漸漸地,幾顆細小的水珠竟沿著冰涼的金屬錢身慢慢滲出、匯聚。其中,朝西的那一麵錢文上,凝結的水珠明顯更多、更大。
    “錢文朝西。”骨勒多吉的聲音幹澀沙啞,像粗砂紙磨過樹皮。
    他從碗裏抽出銅錢,也不擦,直接揣回懷中,手指朝著腳下濕冷發黑的河灘地麵使勁一點,“水脈,就在這兒了。”
    翟進沒說話,隻是朝身後的工兵抬了抬下巴。
    領頭的班長粗聲喊道:“弟兄們,插!”
    十個工兵不再猶豫,兩人一組,對著骨勒多吉剛剛指定的那個點周圍丈量起來。
    隨即,五個人站定位置,雙手高舉特製的鐵錐,口裏嘿一聲悶喝,用盡全身力氣,將沉重的錐子猛地捅向凍硬的河灘地。
    冰冷的撞擊聲響起,錐尖深深刺入泥土。
    另五人在旁協助,或壓著同伴肩膀助力,或掄起備用的短木槌砸向錐柄頂端。
    一時間,粗重的喘息和鐵器與凍土沉悶的撞擊聲交織在一起。
    他們需要將這種沉重的空心鐵錐深深釘入地下,至少要五尺深。
    汗水很快在寒冷的空氣中蒸騰成白霧,從工兵們緊繃的額頭、鬢角冒出來。
    地比想象的更難鑽透,初冬的河灘表層凍得死硬,下方則是膠黏的濕泥,鐵錐下到三尺深處就變得異常遲滯,每一寸都要靠蠻力硬生生擠下去。
    “娘的,這鬼地方……”一個年輕工兵喘著粗氣抱怨,虎口被震得發麻。
    “別廢話!使勁兒!”什長喝道,“再下一尺!”他自己也赤膊上陣,搶過木槌狠命砸著錐柄。
    終於,五根鐵錐如同沉默的墓碑,按照骨勒多吉的要求,沒入了那片冰涼的土地,隻留下短短的、中空的尾端暴露在寒冷的空氣中。
    工兵們累得癱坐在地上大口喘氣,翟進依舊麵無表情地站著。
    骨勒多吉佝僂著背,走到最近的一根鐵錐旁。
    他毫不在意那冰冷的泥土會蹭髒他那身破襖,動作有些遲緩地跪伏下去,將那隻完好的右耳緊緊地貼上了冰冷的錐尾空腔。
    翟進擺了擺手,四周瞬間安靜下來,隻有風聲吹過灘塗和遠處模糊的城影。
    老蕃兵眯著眼,身體紋絲不動,仿佛融進了腳下的凍土。
    幾粒細小的冰晶粘在他灰白的發梢上。
    翟進的目光緊緊鎖在他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上,銳利的眼神似乎想穿透那鬆弛的皮肉,看清他耳中聽到的究竟是什麽。
    風似乎也在這一刻屏住了呼吸。工兵們忘記了疲憊,伸長脖子看著,有幾個臉上還帶著些看戲般的不以為然。
    時間一點點流走,每一息都像過了很久。
    忽然,骨勒多吉貼住鐵錐的耳朵不易察覺地動了一下。他布滿皺紋的眼皮微微掀開一條縫,渾濁的眼底似乎有什麽東西閃了閃。
    緊接著,他深吸了一口氣,那吸氣的動作扯動了胸腔,引發一陣細微的、壓抑不住的咳意。
    他強忍著,緩緩抬起那張像是從凍土裏挖出來的臉,聲音低沉卻異常清晰地穿透寒風:“是活水。響了……它在底下淌著呐。”
    像是壓在肩上的無形巨石落下了大半,翟進抱著膀子的手終於放了下來,眉頭幾不可察地鬆了一瞬。
    他轉過身,不再看那些疲憊不堪卻麵露驚訝的工兵,也暫時沒理會趴伏在地的骨勒多吉。
    他將目光投向遠處。
    此時天光更亮了幾分,統萬城灰青色的巨大輪廓在稀薄的晨靄中顯現。
    翟進的目光銳利得像刀子,從左到右,緩緩掃過那些高聳而厚重的夯土城牆。
    很快,他眯起了眼睛。
    西北角,靠水這邊的一大片城牆根基處,濕氣極重,一片片深綠色的、厚實的苔蘚緊貼著牆麵往上爬,在冬日灰黃的底色上格外刺眼。
    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東南麵的城牆在同樣漸亮的光線下,卻是大片幹裂泛白的夯土,龜裂的紋路如同老人皴皺的皮膚,顯得異常幹枯。
    風卷著細小的沙塵吹過他的臉頰,帶來遠方那座古老城池的冰冷氣息,也印證了地下深處那無聲流動的確存在。
    “水還在,”翟進低聲說道,聲音平靜,像是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那暗河……沒改道。”
    河灘上的風依舊刺骨,地上的鐵錐依舊冰冷地矗立著,但空氣裏那層濃重的懷疑和迷茫,像是被一陣無形的風吹散了。
    那枚銅錢上的水珠,那鐵錐空腔裏流淌的地下嗚咽,還有城牆上那片綠得紮眼的苔蘚,都指向了同一個答案。
    水在下麵。它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