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陽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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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窖見底的消息比寒風更冷地刮過統萬城。
    第十個早晨,派去領水的士兵回來時,手裏的皮囊隻晃蕩著可憐的小半袋。
    負責分水的軍需官臉上沒有表情,隻有幹裂的嘴唇無力地開合:“今日最後一批,隻發軍卒。明日……”他沒說完,但空蕩蕩水窖的回音比任何話都清楚。
    野利旺成的牙關咬得發酸。喉嚨裏火燒火燎的疼不斷提醒他,這座城正在被看不見的繩索勒緊脖頸。
    阿裏讚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幾次欲言又止。
    “說話。”野利旺成的聲音沙啞得像磨砂紙。
    阿裏讚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展開一張布滿折痕的草紙,上麵的墨線有些暈染,顯然是匆匆繪就:“都統,這是出城的探子拚死送回的……”
    圖畫的很簡陋,但意思再也明確不過。
    城外的西北角,畫著代表水渠的波紋符號,旁邊隻潦草寫了個“兵五百”。
    阿裏讚的手指激動地點著地圖:“截水渠原來在這……”他喘著粗氣,眼睛裏是破釜沉舟的血絲。
    野利旺成沒看阿裏讚漲紅的臉,也沒看那張圖,目光像錐子一樣釘死在城外西北角那片畫著水波紋的地方。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望樓上那張冰冷的石桌,發出單調的“篤篤”聲。
    “都統……”阿裏讚期待地看著他。
    “我看見了!”野利旺成突然加重了語氣,猛地抬頭,那眼神銳利得讓阿裏讚本能地後退了半步,“但那是餌!一個又香又爛的餌,等著我們去咬!”
    他“霍”地站起,枯瘦的手伸出來,食指的骨節如同鐵釘,猛地戳在地圖上那個孤零零標著“兵五百”的截水渠位置!
    “隻放了五百守軍,哈哈哈!”野利旺成的聲音帶著無奈。
    一時之間,空氣好像凝固了。
    阿裏讚張著嘴,眼睛瞪得溜圓,腦子裏一片空白。
    “……五百?”他搖了搖頭,帶著茫然,“可他……他們花了十天,把城裏的水都耗幹了!為什麽現在守水渠的,就……就隻有五百人?”
    野利旺成冷冷地笑了。那笑聲短促、幹澀,沒有一點溫度,反而像刀子刮過石板。
    “為什麽?”他重複著阿裏讚的問話,眼神如同寒潭般幽深。
    “對麵的宋將真是高明呀,這就是陽謀!”他的食指在地圖上西北角那個點上狠狠地碾了幾下,幾乎要把紙戳破。
    “他知道我絕不會放著那條要命的截水渠不管!他更知道……”野利旺成的語速慢了下來,帶著一種洞悉一切又無比沉重的自嘲。
    “他更知道,我明知這五百守軍是誘餌,我也必須去踩這個陷阱!”
    他猛地轉過身,背對著阿裏讚和那張地圖:“他料定了我一定會去!”
    阿裏讚隻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衝頭頂:“都統的意思是,宋軍料定我們會去搶截水渠,必然會有埋伏,而我們明知會有埋伏,卻不得不派兵去搶,因為,去,就是送死,不去,就是等死!”
    野利旺成倏然轉身,目光如電。
    “他們想用水熬死我們,逼我們要麽渴死,要麽衝出去送死!現在,我們隻能賭一把,賭他打算釣小魚還是釣大魚了?隻放了五百守軍,但願他的胃口不太大……”
    拿下截水渠,哪怕隻是暫時的,隻要挖開水壩,很快就能把城中水窖蓄滿水……統萬城就又能多守幾天……
    他猛地一拳砸在地圖上,震得桌案嗡嗡作響。
    “備兵!撞令郎守城,鐵甲騎全部集結!隨我出城!”他的聲音驟然拔高,嘶啞中帶著決絕的狠厲。
    夜幕,像一口沉甸甸的黑鍋扣在統萬城上空。
    月亮被厚重的雲層吞沒,隻有城頭幾點微弱的火把,在濕冷的寒風中有氣無力地搖晃,勾勒出城牆猙獰的輪廓。
    統萬城南門內側的陰影中,鐵甲輕輕碰撞發出細碎而壓抑的聲響。
    三千鐵甲騎,這是野利旺成此刻能拿出的全部精銳。
    連日的斷水,讓曾經如狼似虎的精銳也顯出幾分疲憊的暗色。
    甲胄的皮繩鬆弛了些,鐵甲下的眼睛不再炯炯有神,但握著彎刀的手,骨節依舊捏得發白,血管在黝黑的皮膚下不安地搏動。
    每一張覆麵下的臉,都藏著一股因幹渴和絕望而催生出的死氣,這死氣如今化作了無聲的、擇人而噬的凶狠。
    沒有鼓號,沒有呼喝。
    城門悄無聲息地滑開一道僅容數馬並行的縫隙。一股裹挾著泥土和枯草氣息的冷風猛灌進來。
    野利旺成提韁走在最前,他的雪蹄馬四蹄裹著厚厚的氈布,落在石地上幾乎不聞聲息。
    三千鐵騎如同沉入墨汁中的鬼影,悄無聲息地擠出狹窄的城門,旋即投入城外無邊的、粘稠的黑暗之中。
    馬蹄下的官道早已被踩踏得坑窪不平,裹了厚氈的馬蹄踏在上麵,隻有悶悶的噗噗聲,如同地獄中惡魔的低語。
    濕冷的空氣鑽進甲片縫隙,刺激著肌膚。
    野利旺成繃緊了全身的神經,眼角的餘光不斷掃視著兩側無邊無際的黑暗荒灘。
    風,掠過枯草尖,發出嗚嗚的聲響,除此之外,死一般的寂靜籠罩著大地。
    這種靜,帶著一種不祥的粘稠感。
    太靜了,靜得仿佛這三千鐵騎的行蹤早已被黑暗中無形的眼睛鎖定。
    離西北角的截水渠還有大約三裏。
    前方黑黢黢的荒灘上,終於顯出些許不自然的起伏輪廓。
    那便是地圖上標注的、由紅柳條和膨脹羊羔土構築的水下屏障,像一道潛藏的大地傷疤。
    目標近在眼前!
    野利旺成臉色陰沉地打出一個手勢。
    他身邊兩名最剽悍的千夫長默然無聲地一拉韁繩,各自帶著一千騎,如同兩條冰冷的毒蛇,左右一分,緊貼著水渠邊緣兩側更深的黑暗區域高速包抄而去。
    他們將是鑿穿隱藏敵陣的刀尖。
    野利旺成則親率一千精銳中軍,如同淬火的矛尖,徑直插向截水渠最核心的截水渠的位置!
    他要親手毀掉這絕水斷糧的禍根!
    馬蹄驟然加速!不再壓抑速度!
    無數道黑影撕裂黑暗,裹挾著血腥的殺氣,轟然撲向那看似毫不設防的死寂工事!
    越來越近!五十步!三十步!
    預想中倉促的驚叫、混亂的報警、激烈的抵抗……統統沒有出現!
    那片被填堵得沉重堅實的堤壩區域,空蕩蕩地橫陳在黑暗中,像一頭沉默的巨獸,甚至感受不到一絲活人的氣息。
    隻有冷風穿過紅柳條的縫隙,發出尖銳的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