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背條款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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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硯回來時,遠遠望見張野站門前和人對話,攤開手嘴裏嚷著。
    頓時捏緊剛買的點八中南海香煙,提腿回走。
    “這個理論是理論,但是哥們,咱也要考慮事實狀況呀!”
    杜誠,瘦高公務人員,眼瞅著楊靈就要出來也是不耐煩,“問題我說過了,聽不明白回去自己查資料。”
    話頭就要要掐斷,陸硯自然不肯。
    當麵還有得爭取,真回去傻傻的等,人家一紙整改文件下來誰知要延後到什麽時候。
    這都是老實人的經驗之談!
    “杜督察,楊督察。”趕緊上尊稱,“怎麽這麽快就巡視完了......施工是有什麽問題嗎?事情大家說開了對工作都好,是不是?”
    杜誠轉頭,楊靈從屋內走來。
    垂肩的發在陽光下緩緩鋪開,這讓她看上去少了幾分威嚴。
    眼尾天然帶著三分下垂的無辜,偏生睫毛又密又翹,抬眼時能在眼下投出蝴蝶狀的陰影。
    再看分明是剛走出校園的學生。
    “施工方案你定的?”
    “主要是由楊啟文老先生製定大方向,我把控細節。”
    搬出後台,陸硯期待‘名門正派’的招牌能多少發揮作用。
    可惜沒反應。
    隻是往陸硯手上看去,“你們到底在這抽了多少煙?”
    再抬眼,瞳孔裏染上冰霜。
    若說最壞印象是作奸犯科之流的話,那從對方反應看,他已然逼近底線。
    越是不想對方討厭就越是往那個方向發展,在命運麵前,每個人都是身不由己的木偶!
    但是這煙......
    楊靈就要往外走。
    “楊督察,抽煙問題我們意識到錯誤了,”陸硯側身堵上,放低姿態說:“您大人大量,咱們先談公事。”
    “讓你同事向你轉達吧,方案問題不是談話能解決的。”
    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捋法,這是一個動不動背誦條款的女人,是因陸硯得把道理講出來:
    “按照流程,在正式下達修整意見之前有義務當麵告知修繕工作負責人,也就是我,在項目施工中的問題,”控製語速,緩和語氣,“楊督察,我是誠心向督察組的各位請教。”
    就像去盧浮宮參觀蒙娜麗莎的遊客,隻是欣賞,斷然不會生出覬覦之心——
    向比自己年輕的、還是個漂亮女人低頭,他同樣沒有因為男人的表現欲而放不開麵子。
    這職業和建築行業很像,甚至特殊時刻對方在酒桌上要他把麵前的白酒抽了,也是來者不拒。
    好在女領導愛背條款的同時也被條款束縛,楊靈回頭,向身後白大褂示意。
    一行人再度退回屋內矗立等待,陸和張則色愈恭、禮愈至侯在一旁,大有等待受審的意思。
    當年陳奕迅在頒獎典禮上也是這樣站著如嘍羅,張野說。
    Eason是張野最喜歡的歌手,所以此處提及他合情合理。
    陸硯也有最喜歡的歌手,無論什麽時候、什麽年代,隻要你問他,得到的答案都隻有一個人,若要對這份愛加一個限定——最愛。
    可惜,他倆的關係不像張野和Eason那般好,精神上共患難如今看來是做不到的。
    沒一會,楊靈調出三維模型進行比照,“這裏,西南角梁柱傾斜率1.02%,超過了安全閾值。”平板冷光映亮她眼尾那顆淺褐小痣。
    言下之意就是這處曆史建築有‘危房風險’,當前修繕方案需要以此為前提再做改動。
    莫不小瞧了這一數據,要知道,0.7%的偏差就足以引起重視!
    陸硯想解釋,“還有,”但對方不想聽,“根據《古建修繕技術規範》第5.2.3條,木構件含水率超標時禁止使用粘合劑。”
    粘合劑......
    幾人目光看向楊靈沾上‘白點’的套裝,一時神采各異。
    劃過數據曲線,她對那名白大褂指了指,“關於木構件的數據就在那裏,暫不說我對整體方案的意見,根據《曆史建築保護條例》第24條,現要求停工監測。”
    語畢,隨行人員像是遵循某種默契,立馬收拾工具準備離場。
    心悶,壓抑。
    果決的動作不亞於對這個項目判處了有期徒刑,倘若他們的黑色套裝能開口的話,一定會對陸硯說‘你有罪’。
    ‘24條’是個啥?我不道啊!你這麽會背敢不敢背全嘛!
    那包剛買的煙被張野捏得皺巴巴的。
    徹底啞火。
    梧桐樹氣根在穿堂風裏搖晃,陸硯盯著楊靈衣服下擺頑固的膠漬,忽然想起七年前剛跟著師父那會,他說的話:
    ‘傳統工藝就像這糯米膠,粘性夠強,就是幹得慢’
    如今已經不是幹得慢的問題了。
    而是傳統工藝用在傳統建築上都成了罪證,當真令人唏噓。
    “楊督察,”出成績後要求查驗試卷有違於體麵,他討厭自己的糾纏,“即使梁柱傾斜率超過安全閾值也不至於鑒定為危房吧?還有粘合劑的問題我們可以解釋。”
    忘了是誰說的:
    當你真心想做一件事時,連整個宇宙都會合力助你。
    再試試吧,好嗎?
    “是不是危房我們誰說都不算,隻要具體測量結果沒有出來,施工就要先停。”
    聲音珠落玉盤,內容卻乏善可陳。
    陸硯簡直要被氣笑了,他死皮賴臉挽留是為了聽這套官話的嗎?
    這麽會哄人,你幼師畢業?
    “是不是危房難道現場鑒定不出來嗎,地基沉降、承重牆、整體傾斜,你細看,哪裏可以被認定為危房了?”
    小姑娘,你這歲數怕是連危房長啥樣都不知道吧!
    “我隻相信數據,你跟我說這麽多也沒用。”
    “好,那用工具來測,我全力配合你!”
    “等反饋書上去以後,相關人員會來現場勘測。”
    “要等......”
    “叮——”
    “噔噔!”
    大廳的老座鍾適時響起,鎏金的暗紋在歲月的磨合下愈發古樸、安詳。
    如果方才是一場拳擊,那麽此刻就是最後一回合結束、裁判敲鍾的時刻。
    顯然,被KO的人始終沒變。
    楊靈深深看了一眼座鍾,再沒停留,女士皮鞋在老洋房的木製地板上敲出‘篤篤’的輕響。
    聲音在他心裏不亞於蓄意報複的暢笑。
    一行孤高的背影漸漸遠去,張野這才道:
    “我們上個項目也是這麽做的,怎麽到你們這就違規了呢!”
    哥們,要是上個項目遇到他們怕不是也要被挑刺!
    不對......不是那半桶糯米膠的話,今天也會和往日一樣平淡。
    “我的錯......程序來說他們沒毛病,回頭你跟老李他們說下,這幾天先歇著。”
    “一到手就能測完的活,結果被他們給封了,這不就是故意為難嗎!”
    對,就是故意為難,能咋滴?
    我們又不是黑社會!
    陸硯擺擺手,“兄弟,想想上學的時候,不期而遇的假期才有驚喜的感覺,對不對?”
    張野輟學早,逃課多,對此不屑一顧:
    “什麽時候了,你腦子瓦特咧。”
    ......
    大上海從來不寂寞,陸硯踩著梧桐落葉拐進南昌路,最後一片夕陽正從門口古銅色銘牌上褪去,推土機的轟鳴聲從三個街區外傳來——
    他三個月前剛修複的石庫門連排房正在變成玻璃幕牆的胚胎。
    在短期一修一拆之間,或許就藏著普通人無法洞穿的學問。
    最吊詭的是那個項目的尾款直到現在都沒結全!
    對方是篤定自己不會花精力打官司?
    在街邊,他恍然看到一個白裙子女人,看不清臉卻知道她在痛苦:
    “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好累,真的。”
    那晚,她耳墜的碎鑽也這麽晃眼,像此刻陸家嘴方向升起的霓虹燈,刺破老城區搖搖欲墜的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