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出拳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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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南喬擰著手提包正要踏進小區時,瞥見巷口閃過黑夾克衣角。
    她知道,又要搬家了。
    三天前法院一審開庭的被告建材商,此刻正用鞋尖碾著煙頭往牆根蹭。
    黑衣、黑褲、黑鞋還有墨鏡,顯得陰翳而凶狠。
    律師不隻是聽上去那麽風光,在法庭之外遇到的騷擾不見得比受害人少。
    這屬於‘職業病’,大抵像理發師因為常年勾著腰引發脊椎病一樣。
    “喂,親愛的,我馬上就到了。”她用甜美的嗓音對電話那頭說,轉身走進全家便利店。
    隻有顧南喬知道,都是權宜之計,電話那頭根本不存在‘親愛’之人。
    透過冷藏櫃玻璃數著倒影——那個男人在報刊架前佯裝翻雜誌,隔著玻璃門,在自動取款機前反複插拔銀行卡的那個人也很可疑。
    便利店內會不會也有他們的同夥?
    她不知道,但‘草木皆兵’此刻深有體會。
    最壞的結果大不了被人恐嚇幾句......
    拜托,這可是國內啊!
    這個年代應該不會有比這更過分的事了吧?
    轉了幾圈,打開手機錄音後抓過貨架最貴的紅酒的走到前台結賬——她沒有證據證明對方尾隨,亦沒有耐心和對方耗下去。
    長在富裕家庭,她還沒如此憋屈過!
    還有,希望關鍵時刻,這酒瓶的質量配得上價格!
    工裝靴踏碎了便利店門鈴。
    “顧律師生活這麽有腔調?”陸硯肩頭沾著老洋房的彩繪金粉,手裏拎了兩盒鹵味涼菜。
    這一刻,她仿佛找到了依靠,就像隊長突然宣布作戰取消、新兵顧南喬深深卸了口氣。
    盡管他們隻見過一麵。
    “親愛的,就這麽迫不及待請我吃大餐嘛?”她嬌滴滴攏過來,伸手挽住陸硯,遞了一個隱晦的眼色:
    “去哪?我跟你走。”
    ......
    “前麵修地鐵,我們繞個路。”陸硯轉動方向盤,後視鏡裏那輛灰色大眾果然也跟著‘順路’。
    顧南喬手裏拿著《房屋租賃合同》倒是一副神態自若的模樣,隻是自己都不知道,指甲已在‘提前解約’條款劃出褶皺。
    唉——
    那麽陽光開朗的一小姑娘也不容易,怎麽大夥都過得不開心?
    “瞧好了,今天咱做一回好人。”
    顧南喬沒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車子已經穩當停在路邊。
    粉色路虎別停他們的瞬間,陸硯猛地搖下車窗:“建材城王老板是吧?上個月你們往砂漿摻海沙被住建局通報,還有空當街溜子?“
    自然是顧南喬告訴的來龍去脈。
    副駕男人剛要掏煙,陸硯突然下車拍響車門:“我的十來個兄弟在旁邊喝酒,要不要過去聊聊古建防火規範?”
    做生意的,沒幾個經得住消防檢察。
    更沒幾個經得起三天兩頭被人檢舉消防問題。
    當然,此刻最重要的不是說了什麽,而是你的態度反映了什麽。
    淡定口吻表明正麵衝突的勇氣,結合陸硯高大結實的身材,得了勢的顧南喬一下子就燃了起來,恨不得擼起袖子上去戰鬥。
    對麵兩人,王老板大約四十多歲的樣子,沒說話,另一個戴墨鏡看不清臉。
    優勢在我——顧南喬。
    王老板和副駕上那人欲言又止、止又欲言,不上不下的樣子此刻結合一身黑的打扮,竟顯得滑稽。
    陸硯也算看出來了,對麵是想嚇唬嚇唬這姑娘。
    不然呢,你以為這是哪?大人,上海的時代變了!
    “轟——”
    目送大眾車尾燈漸漸消失在行車道,顧南喬拉住陸硯的胳膊,慢慢地、眼角笑出淚花:“陸師傅談話技巧比《刑法》第293條管用。”
    說著,腦袋漸漸偏到另一邊,即使猛男落淚也要保持‘我要當你的入黨推薦人’那般豪爽,陸硯懂的。
    他更想吐槽的是......
    原來顧南喬也是個愛背書的女人。
    難怪兩人能做好朋友。
    “穿鞋的都怕光腳的,一物降一物唄。”他說。
    “陸師傅現在是準備去找十來個兄弟喝酒嗎?”
    陸硯指向車上塑料袋,樂道:“您看看,這麽兩盒夠十來個人吃嗎?”
    ......
    晚上七點不算遲,在上海,吃八點鍾還沒吃晚飯的人一抓一大把。
    阿樂今天不在店裏。
    張野踩著箱喝青島啤酒:“兄弟們!敬甲方祖宗十八代!”泡沫灑在老周難得一穿的羅蒙西褲上,引得老頭舉著雞翅追打。
    顧南喬套到話以後硬要跟過來,說是要給‘哥幾個加個菜’。
    ......不知道這律師怎麽當的,說話引人遐想難道也是嚴謹的體現?
    反正湊巧,今天本來就是跟哥幾個聚一聚,順便告訴他們老洋房不會拖太久的消息、穩定軍心。
    簡單介紹之後,哥幾個也就沒見外了。
    “臥槽陸哥你挖文保局牆角?”張野故意提高嗓門,“楊督察知道要貼封條的!”
    “知道、不知道不都已經貼了嗎,現在拐回來一個人算賺的。”小李喝了口酒,煞是羨慕道。
    彩燈掃過顧南喬的職業套裝,她舉杯,落落而大方:“首先糾正一下,我不是文保局的。然後有沒有人要谘詢個法律問題——比如被迫加班怎麽索賠?”
    眾人捧場一齊大笑,徹底放開。
    所以說男人聚會要帶漂亮女人呢,氣氛催化劑嘛!
    “顧律師來搖骰子!”小趙推來冒著冷氣的紮啤杯,“真心話大冒險,輸的揭甲方老底!”
    都是出了名的‘愛美之人’,眼下誰第一個跳出來大夥絲毫不意外。
    顧南喬解開西裝扣,沒在半點怕的,“我可知道住建局招標內幕,贏了你可要開到大獎了!”
    還內幕......贏了你不吃上官司就謝天謝地了,陸硯無聲吐槽。
    骰盅搖晃聲裏,她連續三次猜中小趙的骰數,逼得小夥自曝偷用3D打印鬥拱的黑曆史。
    您別不當回事,在咱們這行可是不亞於‘四川人吃鴛鴦鍋’級別的黑曆史!
    一時間顧南喬殺出了‘顧大將軍’的氣勢,立馬橫刀,等閑三五人竟無從近身。
    “陸師傅?”她眉毛一挑,嬌喝道。
    玻璃杯橙黃液體卟啉卟啉的在杯身晃蕩。
    陸硯自是不無不可。
    她強任她強,我包歸然不動。
    要知道,有兩種人玩酒桌遊戲是最無解的:
    一個是技術好,一個是酒量好。
    今天定要讓她知道什麽是大力出奇跡!
    ......
    華燈初上,陸硯又清了一輪酒。
    喝到微醺就要適可而止了,今天畢竟有女同誌在場,麵子無所謂,裏子不能壞。
    真心話!
    “下麵有請陸哥!”張野搶過駐場台上的話筒,“當年他為了給某人寫歌,差點丟了建築局的業務!”
    酒過三巡陸硯也不含糊,踢開腳邊空酒瓶當仁不讓上台,木吉他響起時酒館突然安靜。
    他改過的《南方姑娘》混著酒意:“你住著的雕花窗欞啊/藏著七十二道月光......”
    此刻沒有老洋房上麵糟心的事,隻有一份純潔的、被遺落在舊時光裏的情懷,隨著溫柔的嗓音緩緩流淌。
    他唱著民謠,一如她那樣溫柔,連帶著思念的心也變得寂靜。
    顧南喬用吸管在杯沿刻波浪紋,橄欖核隨節拍沉浮,她很喜歡男人的模樣.....還有幹淨的聲音。
    當陸硯唱到‘梧桐葉覆蓋的弄堂’,她食指無意識摩挲著手機殼邊緣,基本清醒的腦子裏在想什麽是喝了不少酒的旁人無從得知的秘密。
    “噢,南方姑娘/我們都在忍受著漫長/南方姑娘/是不是高樓遮住了你的希望......”
    是不是高樓遮住了我們的希望?
    可惜台下還是大老粗居多,一首歌沒聽完小李就跑出去吐了。
    ......
    22:49,後巷垃圾桶旁。
    “張總,空心砌法必須保留通風層......”陸硯倚著濕漉漉的磚牆,“對,用碳纖維布加固不影響外觀......”
    此刻酒意濃,不過接到前甲方的友好反饋是開心的事。
    於是在細節上又叮囑了幾句,直到掛斷電話才意識到忘記催他們打尾款了。
    死要麵子活受罪!
    門口,顧南喬的高跟鞋淌過一塊積水,踩碎霓虹倒影:“沒想到古建修複師會寫歌。”
    隔著玻璃看他比劃施工手勢,酒館燈光給他鍍上藍紫輪廓。
    老周年紀大,務實的他更專注清盤行動,湊過來遞烤串順便說道:“小陸修靜安別墅那會兒,天天蹲窗台下聽雨聲,說民國工匠在木頭裏藏了風聲密碼。”
    這無疑是種藝術上的修飾,那陣子陸硯是真喜歡那個窗台,‘恨不得把它搬回家’那種喜歡。
    等結了這個項目......再結幾個項目,就把自家窗台也改造一下!
    走出來看到站在巷門口已經穿好外套的顧南喬,知道對方大概還有些感激的話沒說出口。
    他無所謂,心裏更在意的是明天老洋房檢測的事。
    “今晚多謝。”顧南喬晃著車鑰匙,“以後我租到長寧路了,下午那些......”
    手機鈴聲割裂夜色,是陳禹打來的,“這幾天電話打得勤啊...啊?噢...過幾天肯定有空出來。”
    “...”
    雨絲掠過愚園路的法國梧桐,顧南喬望著後視鏡裏倒退的霓虹招牌,還有離開之前錘在陸硯胸口的一拳。
    她沒有用力。
    因為聽說,打在人身上卻不疼的話,會有青春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