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不講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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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硯盯著老劉的號碼,指尖在撥號鍵上懸了半晌。
    “劉哥,我陸硯。”他讓語調沾上三分市井氣,“城隍廟那飛簷補得漂亮啊,我路過都看直眼了。”
    天邊暮色在樓道口打上一層淡薄的陰影。
    “哈......我這都是糊口罷了......陸師傅有事?”
    那邊像是有點鬧騰,陸硯談話也不興繞圈子:“劉哥我這有個活,待遇好得不得了,你看你有沒有興趣啊。”
    別看他平時不修邊幅的模樣,其實在圈內絕對算正兒八經的‘名門正派’,師承楊啟文在外人眼裏那妥妥的宗門底蘊。
    老劉呼吸滯了滯,卻呈現出想吃但已經八分飽的遺憾口吻:“最近......家裏事多。”
    “工期半年,材料局特供的防水灰漿。每天準點收工,誤不了接孩子放學。”
    知了囂叫走殘陽,無風的夜幕漸漸悶蓋大地。
    漫長沉默裏,樓道感應燈忽明忽暗。
    當陸硯以為要聽到忙音時,老劉終於悶聲道:“這事我拿不住主意。”
    拿不住主意?
    他的注釋是,‘我想幹但是條件上有困難’。
    結合對老劉的了解,困難應該來自家裏。
    想到此處,陸硯又給欠他尾款的張老板打了個電話。
    ......
    老劉搓著圍裙迎下來,陸硯提著禮盒往上趕,樓梯口差點撞一塊。
    本來說在外麵請老劉一家子吃頓飯以表誠意,但那邊也是客氣得不行,非要陸硯來家裏吃。
    總有一方要妥協的,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吧。
    “劉哥。”
    “陸師傅破費啦,”這個中年男人滿是不好意思,撓撓頭,“這事......我老婆那邊不好說話,一會你多擔待些。”
    “哪裏話,合作嘛,沒有必須要成的道理。”
    小區雖老,卻也不是老式步梯房。
    好像自從小區改造以後全上海的老破小都改頭換麵了似的。
    實際上在普通人眼裏也就是外牆刷漆再裝個電梯的‘浩大工程’。
    中途沉默一小會,來到303門口,門馬上被推開。
    “爸爸!”紮辮子藍裙小女孩從門縫探頭,大眼睛提溜著,很是狡黠。
    這不巧了嘛。
    “喲~小朋友還記不記得叔叔啊!”
    上次親了自己一口、被她媽媽抱走的時候好像是叫‘子魚’來著?
    “不、記、得!”
    對方回以一個鬼臉。
    鐵門開合的吱呀聲裏,陸硯瞥見玄關歪斜的鞋架——三雙板鞋整整齊齊,最下層塞了個奧特曼玩具。
    家裏樸素,但被收拾得幹幹淨淨。
    “請坐,請坐。”老劉佝著背拿鞋套,“家裏亂,你多擔待。”
    脖頸暴起的青筋隨著動作緩慢起伏,像老牆裏掙紮的藤蔓。
    若要一個年輕而悲觀的人瞧見了,準會聯想到老劉將來躺在醫院、用血汗錢支付高昂醫藥費的畫麵。
    但活生生的中年苦力人都知道,不會有那天,身體對他們來說是一次性物件,壞了就讓它壞,時候到了就走。
    “老劉也不早說有客人,菜都沒備齊。”女人從廚房探出身,和老劉同款圍裙。
    果然上次打過照麵。
    “你就是老劉的同事?”她一愣。
    看表情對陸硯還有印象,不過不加分。
    把禮品盒放下,陸硯對今天的‘考官’打招呼,“嫂子好,我叫陸硯,劉哥是我的前輩。”
    雖然不是一個派係、一個方向,但在中國隻要你想,總能理出個三四五條關係脈絡出來。
    何況在外行眼裏陸硯可不就和老劉是同行嘛。
    “聽我家的說,陸師傅是專修文物建築的?我們老劉就是一粗人,應該幫不上什麽。”
    開門見山。
    江南女子本似水柔軟,也難逃為母則剛的宿命。
    ‘關鍵時刻’來得比預期早,同時也才意識到,劉哥家裏的矛盾已經到了什麽地步。
    試問若不是老劉虧欠他們母女太多,如今怎會儀態不顧、就先言拒絕呢?
    “嫂子放心,雖說跟劉哥是第一次合作,但我保證這回和以前不一樣。”
    對麵沒有說話。
    夜風呼嚎,門窗驚懼。
    子魚蹲在地上組裝魯班鎖,碎發垂落遮住眼睛,榫頭對接的哢嗒聲在沉默中格外清脆。
    ‘長邊柱,短邊柱,十字中柱卡中間。榫頭對卯眼,簷柱轉三轉’。
    心底響起小時候覺得俗不可耐的繞口令,忽然明白一些東西,就在橫隔二十年歲月的今天。
    老劉從廚房把最後一盤菜端上桌,“先吃飯,先吃飯......”
    一邊擺放碗筷一邊催促眾人落座。
    除了有些黢黑的糖醋排骨外,一盤青椒肉絲,一疊花生米,一個雞蛋湯,四個人三菜一湯剛剛好。
    臨時過來吃飯能湊出四個菜已經不錯了。
    “嫂子,吃飯養胃,不喝酒。”女人準備開酒的上一刻,陸硯起身止住了她,心裏閃過老劉一個人在樓道口‘清理’剩酒的場景。
    要是開了喝不完,過幾天不又給了老劉一個借酒消愁的機會?
    再說了,陸硯主張的喝酒,主要得是在開心的時候。
    “額,那個,上回補戲樓......”
    老劉剛開口,女人突然起身添飯。
    電飯煲蓋子‘砰’地砸在灶台,震得桌上三人麵麵相覷。
    就像說書先生‘砰’地把驚堂木往桌上一拍,全場肅穆氣氛就在這聲響中奠定。
    他看著老劉,心也虛。
    人家還是個未滿二十八歲的男青年啊!
    你這麽著急,我跟還是不跟啊?
    最後還是硬著頭皮摸出手機相冊:“嫂子你看,這是去年修徐家匯藏書樓,住建局特批的項目規格。”
    “特批能當藥費?”女人頭也沒抬,舀飯的鋁勺在鍋裏撥動,把飯弄鬆散,“上個月他肺炎咳血,工頭說那是朱砂色防水漆!”
    什麽?
    聞言,子魚‘哇’的就哭了,嚇得男人忙說:“沒有的事,媽媽搞錯了。”
    “陸師傅你是幹大事的人,不像我們,吃了上頓愁下頓。”
    男人的手僵在半空,繼續哄子魚。
    “上月補戲樓,工錢拖了仨月。”女人掰著手指,“大年三十追到包工頭老家,才要回一半。”
    “上上周淋雨補瓦,燒到39度躺了兩天。”
    第二根手指扳下時,老劉的脖頸已漲成豬肝色。
    陸硯知道......
    她說的基本是事實,也理解這樣的事情發生在愛人身上有多心痛。
    大抵比他看到林晚聲在小酒館駐唱,彈吉他彈到指甲繃斷還撐著微笑,更心疼的程度。
    但是談判經驗告訴他,這時候要盡快亮好牌。
    “每月15號準時打款,團隊接的都是政府項目,尾款卡不死。”他也學女人攤開兩根手指,“早九晚五,劉哥可以不加班,但如果加班一定雙倍補貼。”
    其實哪有準時打款一說,不過是自己先墊著罷了。
    至於對方信不信這就要看人了......
    苟日的張老板今天又沒接電話!
    “陸師傅,現在這情況你也知道,招學徒都要大學生。”女人第三根手指懸在空中,“等他掄不動瓦刀,我們娘倆......”
    “這個項目之後劉哥可以長期加入我們,如果上麵有任何一條做不到你來2單元204找我。”
    即問即答,陸硯針對對方的條件事事有回應,期許能有所改觀。
    或許當初張老板那邊也是這樣畫餅的,但他說的事情一定會盡力去做。
    目前已是他能拿出的最大誠意了!
    女人看著老劉,眼裏閃過複雜神色。
    “老劉可能還沒跟你說,我們已經決定要開早餐店的事。”
    “...”
    她坐回來舀了勺排骨湯澆在飯上,油花慢慢洇透米粒:“子魚,給叔叔盛湯。”
    小女孩擦幹眼淚,踮腳夠湯勺時,細瘦的手腕端著青花碗有些晃,湯麵浮著的蔥花聚成個小島。
    也許小島上麵開著家早餐店,一家三口正小心翼翼地嗬護著自家的幸福。
    陸硯由衷期待、祝福。
    ......
    樓道聲控燈隨著關門聲亮起。
    老劉送客時差點一不小心踩空,踉蹌間被陸硯扶住胳膊。
    四十歲男人的手臂像根風幹的檁條,硌得掌心發疼。
    “其實你嫂子......”他摸出皺巴巴的紅雙喜,打火機連按三次才竄起火苗,“昨兒還給我納了雙千層底的鞋墊。”
    煙頭明滅間,陸硯想起他家陽台晾曬的藍布鞋——鞋幫密密縫著加固線,針腳比故宮修複師的接筆還細。
    那便是這個年代最貴的奢侈品。
    最有麵子的奢侈品。
    “劉哥,我理解。”
    也隻能理解。
    今天風大,吹得老劉飄零的頭發一邊倒,陸硯對他說了聲留步。
    手機在褲袋震動,楊靈的名字在暮色裏閃爍如星子。
    一邊跟老劉告別,按下接聽鍵,便聽見她好聽的嗓音:“人找好了嗎?”
    喧囂風塵中,對麵如此寧靜。
    “沒呢,”不想把壞心情傳給她,“明天請顧南喬吃飯?感覺她最近愁得法令紋都深了。”
    “你們什麽時候關係這麽好了?”
    “......嘿嘿,找她谘詢一下法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