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上門女婿

字數:4983   加入書籤

A+A-


    京城五環外的一個普通小區,空氣裏彌漫著夏日的粘稠與沉悶。
    楊山縮在客廳沙發的小小一角,手裏捏著遙控器,視線卻空洞地凝固在電視屏幕上閃爍跳躍的光影裏。
    廚房傳來尖銳的“哐當”一聲,是鍋鏟重重砸在灶台上的脆響,緊接著妻子李麗那帶著冰碴子的聲音穿透了薄薄的隔斷牆,劈頭蓋臉砸了過來:
    “楊山!
    你是死人啊?
    沒看見洗碗池都堆滿了?
    等著我伺候你呢?
    一天天的,窩囊廢似的,就知道攤在那兒!
    嫁給你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
    要不是當年看你那張臉還算周正,誰稀罕和你這窮得叮當響的男人結婚?”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精準地紮在楊山心口最酸軟的地方。
    他條件反射般地繃緊了背脊,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遙控器,塑料外殼發出輕微的呻吟。
    十幾年了,這些話早已聽得耳朵起繭,麻木之下,那深入骨髓的鈍痛卻從未消減半分。
    他默默起身,垂著眼,腳步放得極輕,挪到廚房門口。
    水槽裏確實堆滿了油膩的碗盤,無聲地嘲笑著他的“懶惰”。
    他挽起袖子,擰開水龍頭。
    冰涼的自來水嘩嘩衝下,他拿起洗碗布,機械地擦拭著。
    “爸!”
    女兒李娜娜趿拉著拖鞋,抱著一大袋薯片晃悠過來,倚在門框上,眼神掃過楊山佝僂的背,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輕蔑:
    “你洗個碗能快點嗎?
    擋著路呢,我還想拿飲料。”
    她語氣裏的不耐煩,像極了她的母親。
    楊山喉結滾動了一下,把湧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默默側了側身,讓出狹窄的通道。
    女兒身上那股甜膩的香水味混合著薯片的油炸氣息飄過,他隻覺得胸口更堵了。
    水聲嘩嘩,掩蓋不住客廳裏李麗絮絮叨叨的數落,翻來覆去都是那些話:
    他沒本事,賺不來大錢,害她和女兒在親戚朋友麵前抬不起頭,當初瞎了眼才嫁給他這個山溝溝裏爬出來的窮光蛋……
    楊山的手浸泡在油膩的冷水裏,思緒卻飄回了遙遠的湘西鳳凰村。
    破敗的老屋,昏暗的油燈,母親在灶台前忙碌的、過早佝僂的身影,兄弟姐妹們擠在狹窄房間裏的窘迫……
    上一次離家,還是十幾年前他決定“入贅”之前。
    為了那筆家裏砸鍋賣鐵也湊不齊的彩禮,他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生養他的土地,從此再沒敢回頭。
    羞愧像一塊沉甸甸的石頭,日夜壓在心口。
    “我們……過兩天不是要去湘西旅遊嗎?”
    楊山終於鼓起全身的勇氣,趁著李麗數落間隙換氣的空檔,聲音幹澀地插了進去,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廚房裏的水聲似乎都停滯了一瞬。
    李麗猛地扭過頭,眼神像刀子一樣刮在他臉上:
    “湘西?
    旅遊怎麽了?
    你還想去哪兒撒野?”
    “不是撒野!”
    楊山感覺後背滲出了冷汗,他強迫自己抬起頭,迎向妻子審視的目光,聲音努力平穩:
    “我是說……鳳凰村,就在附近……我想……想順路回去看看……看看我媽,還有……小弟,大姐小妹他們……”
    最後幾個字,幾乎耗盡了力氣。
    “回鳳凰村?”
    李麗的聲音陡然拔高,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充滿了荒謬和嫌惡:
    “回那個鳥不拉屎的窮山溝?
    看那幾間下雨天漏雨、刮風天透風的破土房?
    楊山,你腦子被門夾了還是進水了?
    這麽多年不回去,我看你挺明白的啊,現在發什麽神經?
    那種地方,狗窩都比你們家房子強!
    髒死了!
    看了就晦氣!”
    “媽,我爸這是老年癡呆前兆吧?”
    李娜娜嚼著薯片,嗤笑一聲,幫腔道:
    “那種地方有什麽好看的?
    又破又窮,還一股子土腥味兒。
    我可不去啊,要去你自己去,別拉上我們。”
    楊山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冰涼一片。
    他看著妻子和女兒臉上如出一轍的鄙夷和抗拒,絕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慢慢淹沒了腳踝。
    他張了張嘴,想再說點什麽,喉嚨卻像被堵住了。
    接下來的幾天,楊山變得異常沉默。
    他不再試圖提起鳳凰村,隻是默默地做著家務,眼神卻時常失焦,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發呆。
    一種近乎麻木的固執在他心底滋生。
    偶爾,當李麗心情似乎不那麽惡劣時,他會小心翼翼地、近乎卑微地舊話重提。
    “麗麗,就順路看一眼,行嗎?
    十幾年了,我媽年紀也大了……”
    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意味:
    “就當……看在我這麽多年……沒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
    給我……給我留點臉麵?”
    李麗起初依舊冷嘲熱諷,罵他癡心妄想。
    但或許是楊山那近乎絕望的沉默和固執觸動了她一絲微乎其微的、名為“多年夫妻”的情分,又或許是她覺得讓楊山徹底死心也好。
    幾天後,在一個楊山再次低聲下氣懇求的傍晚,她終於極其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像驅趕一隻惹人厭的蒼蠅:
    “行了行了!
    別跟個娘們兒似的在這磨嘰!
    煩死了!
    要去就趕緊去,看了就走!
    別指望我跟你那幫窮親戚廢話!
    記住,看一眼就走,別給我丟人現眼!
    純粹是看在你這張老臉的份上!”
    楊山猛地抬起頭,黯淡的眼睛裏驟然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彩,夾雜著濃重的酸楚和一絲微弱的希冀。
    “哎!好!好!看一眼就走!絕不耽誤!”
    他迭聲應著,生怕妻子反悔。
    邊城機場的熱浪裹挾著南方特有的濕氣撲麵而來,黏膩得讓人喘不過氣。
    一出航站樓,李麗精致的妝容就開始有些脫妝的跡象,她煩躁地用手扇著風,眉頭擰成了疙瘩:
    “這什麽鬼地方?
    又悶又熱!
    空氣裏全是土味兒!
    破地方就是破地方!”
    李娜娜則誇張地捏著鼻子,另一隻手嫌棄地拍打著並不存在的灰塵:
    “媽,你看這出租車!
    髒死了!
    座椅套都發黑了!
    一股怪味!”
    她對著準備幫忙放行李的司機連連擺手:
    “別碰我箱子!我自己來!”
    楊山沉默地搬著沉重的行李箱,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對於妻女的抱怨充耳不聞。
    他的心思早已飛到了幾十公裏外的那個小山村,混合著近鄉情怯的激動和深埋心底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