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載連山的龜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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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平蹲在炕邊,看著薑八能臉上青紫交錯的傷痕,指節攥得發白。老人顴骨上的烏青腫得老高,嘴角還凝著幹涸的血痂,哪像是生病,分明是遭了頓狠打。
“誰幹的?”他聲音發沉,喉結滾了滾。薑八能是鎮上有名的老木匠,一手榫卯功夫出神入化,年輕時還教過他認木料,怎麽會被人打成這樣?
薑八能卻擺了擺手,咳了兩聲,聲音嘶啞得像漏風的風箱“別問了,那幫人……是衝連山比記來的。”他掙紮著要坐起來,梁平趕緊扶他墊了個枕頭。
“連山比記?”梁平愣了愣,這名字他隻在薑八能偶爾的念叨裏聽過,說是本比《連山易》還古早的冊子,“您不是說沒傳下來嗎?”
“紙是沒有,”薑八能喘著氣,指了指炕尾的木箱,“但老祖宗有法子。你去把最底下的木匣子拿來,鑰匙在炕洞裏。”
梁平依言找出木匣,打開時一股陳年樟木味撲麵而來,裏麵鋪著紅綢,放著三塊巴掌大的龜甲。甲麵刻著細密的紋路,像蟲蛀的痕跡,又像某種詭異的符號,摸上去涼絲絲的,透著股說不清的古意。
“這就是?”
“龜甲記事,”薑八能眼神亮了些,“比竹簽子頂用。你得收好,那幫算命的盯了快十年了,我這傷……就是他們打的。”他咳得更厲害,嘴角又滲出血,“我沒幾天活頭了,這東西不能落在他們手裏。”
梁平心口一緊,把龜甲小心裹進綢布“您放心,我護著。”
“光護著不行,”薑八能抓住他的手腕,枯瘦的手指像鐵鉗,“學這上麵的東西,得有底子。我教你套拳,是祖上傳的,能護身。”他說著就要掀被子下地,被梁平按住。
“您這樣怎麽教?”
“躺著也能教。”薑八能瞪起眼,倒有了幾分往日的精神,“看好了——起勢要沉肩,丹田發力,像拉鋸子似的,把氣往腳底引……”他躺在床上,手慢悠悠地比劃著,從抱拳到出拳,每一個動作都透著股沉穩的勁兒,“這拳叫‘木甲拳’,看著慢,實則藏著榫卯的巧勁,遇強則剛,遇柔則繞……”
梁平蹲在地上,跟著老人的手勢一點點學。窗外的日頭慢慢斜了,照進屋裏,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薑八能教得急,時不時停下來咳一陣,額角滲出汗珠,卻非要把招式拆解清楚。
“記住,”老人最後喘著氣說,“這拳不光是打人,是讓你沉下心。學經要靜,練拳要穩,二者缺一不可……”話沒說完,便歪在枕頭上昏了過去。
梁平看著他蒼白的臉,把裹著龜甲的綢布揣進懷裏,貼在胸口。懷裏的龜甲涼得刺骨,老人的話卻像團火,燒得他心裏又燙又沉。他原以為回家隻是蓋房子、探病,卻沒成想,接了這麽重一副擔子。
門外傳來母親叫吃飯的聲音,梁平應了一聲,輕輕給薑八能蓋好被子。他摸了摸懷裏的龜甲,指腹蹭過上麵凹凸的紋路,忽然想起林薇和曉冉——那兩個埋首書堆的姑娘,大概永遠想不到,他此刻正對著幾塊老龜甲,學一套不知名的拳法。這感覺很奇妙,像同時踩著兩條路,一條通向煙火人間的安穩,一條卻藏著古老而沉重的秘密。
薑八能是在後半夜醒的,屋裏隻點著盞昏黃的油燈,梁平趴在炕沿上打盹,聽見動靜猛地抬起頭。
“醒了?”他趕緊摸了摸老人的額頭,還好沒發燒。
薑八能眼神有些渙散,定定看了他半晌才緩過神,啞著嗓子招手“你過來。”
梁平湊近了,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草藥味混著血腥氣。
“記著,”老人氣息微弱,每說一個字都像耗盡了力氣,“等月圓……月上中天的時候,去後山那個水潭邊。”
“水潭?”梁平皺眉,後山那潭水常年泛著青黑,村裏人都說底下深不見底,平時很少有人去。
“嗯,”薑八能點點頭,枯手抓住他的胳膊,“把龜甲擺水邊,練我教你的那套拳。”他指節因為用力泛白,“別問為什麽……練就是了,練完你自然……自然會明白。”
梁平心裏一緊,見他眼神裏帶著不容置疑的鄭重,忙點頭“我記下了,月圓夜,水潭邊,擺龜甲,練拳。”
薑八能像是鬆了口氣,嘴角牽起個極淡的弧度,手慢慢垂了下去。油燈的光忽明忽暗,照在他臉上,那些青紫的傷痕在昏暗中顯得格外清晰。他看著梁平,眼神漸漸平和,像是看到了很多年前的事,又像是放下了什麽重負。
“去吧……睡會兒。”
梁平還想說什麽,卻見老人緩緩閉上了眼,呼吸漸漸變得綿長,像是又睡了過去。他不敢驚動,輕輕掖了掖被角,退到屋角的竹椅上坐著。
窗外的月光透進來,在地上映出窗欞的影子。梁平摸了摸懷裏的龜甲,冰涼的觸感透過布料傳來。月圓之夜,水潭邊,練拳……薑八能沒說會有什麽體會,但那語氣裏的鄭重,讓他心裏沉甸甸的。
他望著炕上安靜躺著的老人,忽然有種預感——這或許是薑八能能教他的最後一件事了。油燈芯“劈啪”爆了個火星,屋裏又歸於沉寂,隻有後山的風偶爾掠過窗紙,發出細碎的聲響,像誰在暗處輕輕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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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平把老屋後院的柴房騰了出來,白日裏盯著工匠們給父母蓋房,傍晚收工就鑽進柴房練拳。木甲拳的招式看著慢,實則處處藏著巧勁,沉肩時要像扛著千斤木料,出拳時得憋著股拉鋸子的韌勁。他一遍遍對著牆壁比劃,額頭上的汗珠子砸在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直到胳膊酸得抬不起來,才肯靠著柴堆歇口氣。
懷裏的龜甲被體溫焐得有了點溫度,他摩挲著甲麵的紋路,心裏反複念著薑八能的話。不能辜負這老人,更不能讓那幾塊龜甲落到歹人手裏。
這天傍晚,他正練到“鎖榫”式,忽然聽見村口傳來一陣鈴鐺聲。那聲音叮鈴叮鈴的,不像村裏貨郎的銅鈴,倒帶著點說不出的詭異。他停下動作,扒著柴房的破窗往外看——
三個穿著青布道袍的人正往村裏走,為首的留著山羊胡,手裏捏著個八卦盤,邊走邊東張西望;旁邊跟著個戴瓜皮帽的,背著個插滿簽子的布幡,幡上“鐵口直斷”四個字在夕陽下晃得刺眼;最後那人扛著柄桃木劍,腰間掛著串銅錢,走路腳跟不著地似的,悄沒聲息。
梁平的心猛地一沉。
薑八能跟他講過,茅山道士裏有支旁門,專靠歪門邪道謀利,尤其癡迷古物秘典,為了搶東西什麽陰損招都使得出來。眼前這夥人,有道士有算命先生,瞧著就透著股邪乎氣,十有八九就是打傷薑八能的那幫人。
他趕緊把龜甲往懷裏塞得更緊,轉身從柴房後窗翻了出去,貼著牆根往家跑。路過薑八能的屋時,見院門虛掩著,他悄悄推開門,見老人還睡著,才鬆了口氣,又退了出來。
村裏的大黃狗對著那夥人狂吠,卻被戴瓜皮帽的那人瞥了一眼,頓時夾著尾巴嗚咽著跑開了。梁平躲在老槐樹後麵,看著他們徑直走向村西頭——那是薑八能家的方向。
他攥緊了拳頭,指節泛白。離月圓還有三天,這幫人怎麽找來了?難道他們知道薑八能把龜甲交給他了?
風卷著槐樹葉沙沙響,梁平摸了摸後腰藏著的柴刀,心裏隻有一個念頭無論如何,得護住龜甲,護住薑八能,等月圓之夜過了再說。他悄悄繞到屋後,翻牆回了自家院子,剛把院門閂好,就聽見村西頭傳來一聲老狗的慘叫,緊接著便沒了聲息。
他靠在門板上,後背沁出一層冷汗。這夥人,果然來者不善。
梁平剛閂好門,就聽見隔壁薑八能屋裏傳來動靜,忙又翻牆過去。剛推開門,就見老人直挺挺坐在炕上,眼睛亮得嚇人,哪還有半分病弱的樣子。
“您怎麽起來了?”梁平趕緊扶他。
薑八能一把按住他的手,聲音雖啞,卻帶著股子穿透勁“別去惹他們,你不是對手。”他掃了眼院外,眉頭擰成個疙瘩,“那夥人裏有個練過‘陰手’的,你這半吊子拳法,碰著就得吃虧。”
梁平一愣“您怎麽知道?”
薑八能忽然笑了,那笑容裏帶著點滄桑的疲憊,又有點釋然“要不是我年老體衰,當年他們根本進不了這村子。”他頓了頓,看著梁平震驚的眼神,緩緩道,“你以為我真是個普通木匠?我活了……一百二十多年了。”
“一百二十多?”梁平驚得後退半步,這歲數簡直像說書先生嘴裏的故事。
“嗯,”薑八能點頭,指了指自己臉上的皺紋,“這些褶子裏,藏著三朝的霜呢。”他咳嗽兩聲,眼神沉了下去,“年輕時我守著這龜甲,走南闖北躲過多少劫,原以為老了能安穩歇著,沒成想還是被盯上了。”
他拍了拍梁平的胳膊“別硬扛。他們要找的是龜甲,不是你。這三天你就待在家裏,該蓋房蓋房,該吃飯吃飯,裝成什麽都不知道。”
“那您怎麽辦?”
“我?”薑八能笑了笑,眼神裏透著股決絕,“我這把老骨頭,正好給他們當個幌子。”他從枕頭底下摸出個小小的木哨,塞給梁平,“月圓夜帶龜甲去水潭,要是我沒去,就吹三聲這個,自會有人接應。”
梁平捏著那枚溫潤的木哨,心裏又酸又堵。他想說自己能護著老人,可看著薑八能那雙看透世事的眼睛,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薑八能重新躺下,閉上眼睛前最後叮囑“記住,龜甲比什麽都重要,練拳時心要空,別想著打誰,想著……水潭裏的月亮。”
梁平退出屋時,天邊最後一點晚霞也沉了下去。村西頭那夥人的影子還在晃,他攥緊了木哨,指腹被哨身上的紋路硌得生疼。原來這老人不是普通的木匠,原來這龜甲背後藏著這麽長的光陰,原來他要護著的,遠不止三塊刻著紋路的甲殼。
夜風起來了,吹得院門口的老榆樹嘩嘩響,像是誰在暗處輕輕歎氣。梁平抬頭看了眼天上的月牙,還有三天,等月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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