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沒斷的魂好好接回去
字數:2700 加入書籤
梁平的指尖狠狠戳在畫中獸首與底座銜接的地方,指節泛白,聲音裏帶著壓不住的火氣:“這幫王八犢子侵略者哪裏懂!他們隻當這是值錢的銅疙瘩,掄著錘子就往下砸,哪知道這獸首和底座是‘骨肉相連’的——當年鑄的時候,工匠們先把底座澆鑄成一體,再將燒得通紅的獸首‘嵌’進去,趁著青銅未涼,用特製的鏨子在銜接處敲出三百六十道‘鎖扣紋’,每道紋路都像骨頭縫裏的筋,把兩者纏得死死的。”
他翻到一頁畫著殘損獸首的圖,上麵用紅筆圈出斷裂處:“你看這斷口,全是碎茬!因為鎖扣紋一斷就成了死結,就像把人的骨頭從關節處生生掰斷,再想接回去,哪怕用現在的焊接技術,也找不回原來的‘氣脈’。風水師早就算過,獸首一旦離體,整個噴泉的‘時辰陣’就破了,十二地支的氣脈斷了一環,連帶著園子裏的‘時運’都跟著散了。”
蘇驚鴻看著圖上那些被砸得變形的獸首,氣得咬牙:“他們就沒想過這是毀了再也複原不了的東西?”
“他們才不管!”梁平的聲音發顫,“先父在筆記裏罵,那些士兵把獸首往馬車上扔的時候,互相笑罵著‘這銅疙瘩夠打十發炮彈’。有個軍官還拿著刺刀挑著猴首的耳朵,說要帶回本國當擺設。他們哪知道,這每尊獸首的眉心都藏著顆‘定魂珠’,是用百年老山參的津液泡過的琥珀,取下來的時候隻要稍一磕碰就碎——現在找回來的那幾個獸首,眉心全是空的,那點‘魂’早就沒了!”
曉冉拿起一塊龜甲,指尖冰涼:“難怪八爺提起獸首就歎氣……這哪是丟了幾件文物,是把園子的‘精氣神’給生生剜走了。”
“最缺德的是,他們不僅搶,還故意毀。”梁平指著筆記裏的一行字,“有個隨軍牧師在日記裏寫,看見士兵用斧頭劈獅首的鬃毛,說‘要讓這東方的野獸永遠抬不起頭’。他們毀的不隻是銅鐵,是想斷了這地方的‘氣’,斷了咱們老祖宗傳下來的理!”
林薇忽然開口,聲音沉沉的:“所以子木盒裏的東西才更重要。哪怕獸首回不來了,總得把當年的氣脈理法留下來——讓後人知道,咱們祖宗造得出這樣的奇觀,也守得住這樣的智慧。”
梁平合上筆記,胸口起伏著,好半天才緩過氣。窗外的迷魂陣忽然閃了閃,像是在回應這份怒氣。那些被搶走的獸首,就像被生生扯掉的骨肉,疼在曆史裏,也疼在每個記得這段過往的人心裏。
但疼過之後,總得有股勁兒——不是要把碎掉的東西強行粘起來,是要把那點沒斷的魂,好好接下去。
梁平的指節在筆記上敲得發響,紙頁上“朝廷”“漢奸”四個字被圈了又圈,墨跡黑得像化不開的濃痰。“先父在火裏躲著時,親眼看見那些穿著官服的人,舉著白旗給洋人引路,手指點的都是園子最值錢、最要害的地方。”他的聲音裏像裹著冰碴,“有個內務府的總管,背著個包袱跟在洋人後麵,裏麵裝的竟是打開‘澹泊寧靜’殿密室的鑰匙——那密室裏藏著曆代風水師繪製的氣脈圖,是園子的‘根’!他就這麽雙手奉上,還點頭哈腰地說‘這些破爛,洋人老爺看得上是抬舉’。”
蘇驚鴻攥著拳頭,指甲幾乎嵌進肉裏:“他們就不怕遭報應?”
“報應?他們隻怕洋人的槍子!”梁平翻到一頁,上麵畫著個戴著頂戴花翎的小人,正給洋人遞煙袋,“八爺寫過,有個負責守衛圓明園的千總,收了洋人二十塊銀元,就把西牆的狗洞拓寬了三尺,讓洋人的馬隊從那兒鑽進來。園子裏的護軍想開槍阻攔,他竟大喊‘別惹洋大人不高興’,親手把槍栓卸了——那些護軍眼睜睜看著洋人衝進‘西洋樓’,連反抗的力氣都被自己人卸了。”
曉冉的聲音發啞:“朝廷呢?那些坐在金鑾殿上的人,就眼睜睜看著?”
“朝廷?他們早跑了!”梁平的聲音陡然拔高,“鹹豐爺帶著後宮嬪妃逃到熱河,臨走前隻留下一句‘暫避鋒芒’。那些留守的官員,要麽卷著金銀細軟跑路,要麽就搖身一變成了‘順民’。有個禦史甚至上奏,說‘圓明園本是奢靡之物,毀之正好省了國庫開支’——這是人說的話嗎?那是咱們老祖宗用一百五十年心血壘起來的氣脈啊,在他們眼裏竟不如幾兩銀子!”
林薇指著筆記角落一行極小的字:“這寫的‘百姓跪求護園,官差卻用鞭子抽’是真的?”
“千真萬確。”梁平的聲音沉了下去,“先父說,當時有附近的百姓拿著鋤頭扁擔趕來,想幫著守園子,卻被官差攔住了。那些穿著朝廷製服的人,拿著鞭子抽、用腳踹,罵他們‘刁民敢抗洋大人’。有個老頭抱著根柱子不讓洋人燒,被官差一腳踹進火裏——那火裏燒的,是他祖輩參與建造的樓閣啊!”
筆記的這一頁,邊緣被淚水泡得發皺,還沾著點點褐色的痕跡,像是當年濺上的血。“先父說,他那天最大的恨,不是恨洋人手裏的槍,是恨那些黃皮白心的東西——他們比洋人更清楚園子的要害,比洋人更狠得下心腸。洋人毀的是磚瓦,他們毀的是人心,是這方水土裏最後一點骨氣。”
蘇驚鴻忽然抓起桌上的龜甲,往桌上狠狠一磕,卻又趕緊抱住,眼眶通紅:“難怪八爺說‘外賊易擋,家賊難防’……這些人,根本不配當中國人!”
梁平合上筆記,胸口的龜甲燙得他發疼。窗外的風嗚嗚地吹,像是在哭那些被自己人賣掉的山河。有些傷口,從來不是外人造成的——是那些藏在內部的蛀蟲,用貪婪和怯懦,把本該堅硬的骨頭,啃得千瘡百孔。
但筆記的最後,薑山還是寫下了一行字:“蛀蟲啃得掉皮肉,啃不掉筋骨裏的氣。隻要還有人攥著這點氣,就不算輸。”
此刻,這行字像團火,在幾人心裏慢慢燒了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