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拳頭也靠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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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氣像野火,燒得越旺,引來的風雨就越烈。
    “幽冥兄妹”的名號傳到洋人耳朵裏時,他們終於坐不住了。領事館的洋官把施壓的文書拍在官府案頭,語氣帶著威脅:“三個月內抓不到人,你們的兵餉,休想再從我們手裏拿一個子兒!”
    官府不敢怠慢,撒下天羅地網,懸賞的銀子堆成了小山。可薑山兄妹的身影,依舊像鬼魅似的,在城鎮與山林間穿梭,殺惡人的消息,反倒傳得更勤了。
    更麻煩的是,洋人從本土請來了巫師。這些高鼻梁、藍眼睛的怪人,不像洋兵那樣用槍,手裏總拿著鑲嵌著骷髏頭的權杖,念著拗口的咒語。有次薑山夜裏潛入洋營,剛摸到糧庫,就被一股陰冷的黑氣纏上,那黑氣像毒蛇似的往骨頭裏鑽,若不是他借著月光的氣場強行掙脫,恐怕就要栽在那裏。
    “這些人會妖法。”薑山帶著妹妹躲在破廟裏,看著手臂上尚未消退的黑痕,眉頭緊鎖。
    官府那邊也動了歪心思。他們找到終南山一個早已被逐出山門的邪道,這人練的是采陰補陽的邪功,手裏握著不少旁門左道的法器。邪道又聯絡了幾個靠打家劫舍為生的邪派,許給他們高官厚祿,要他們聯手除掉幽冥兄妹。
    一時間,明槍暗箭從四麵八方射來。
    邪道的符咒能追蹤氣息,薑山帶著妹妹剛在一處山坳歇腳,就有幾道黃符追著他們的氣場飄來,“轟”地炸在身邊,碎石飛濺。
    邪派的人更狠,用淬了毒的暗器,藏在流民裏偷襲。一次分糧時,一支毒針擦著薑念的耳朵飛過,釘在樹上,樹葉子瞬間就枯了。多虧子木盒及時發亮,形成一層氣盾,才擋住了後續的暗器。
    “哥,他們人好多。”薑念縮在他身後,小臉發白。
    薑山把妹妹護在懷裏,體內的內力與龜甲的氣場同時運轉,形成一道金色的屏障。他能感覺到,周圍的氣場變得渾濁不堪——巫師的黑氣、邪道的戾氣、邪派的殺氣,像無數條毒蛇,纏繞著他們的氣脈,讓他運轉內力時都覺得滯澀。
    義和團那邊也傳來消息,小石頭帶著人打了幾個勝仗,卻也惹來了更多洋兵和巫師的圍剿。“他們說,要先除了咱們這對‘幽靈’,再去對付義和團。”送信的流民喘著氣說,“小石頭讓你們千萬小心,那些巫師能召喚死人!”
    薑山的心沉了沉。他不怕明刀明槍,卻對這些陰邪的手段有些發怵。玄清道長當年沒教過他怎麽對付巫師,父親留下的龜甲,也隻記載著天地正氣的運轉,沒提過如何破解邪術。
    夜裏,他對著龜甲打坐,試圖從紋路裏找到應對之法。恍惚間,他仿佛看見父親的身影,在火光裏對他說:“正氣存內,邪不可幹。”
    他猛地睜開眼,看向身邊熟睡的妹妹,看著她懷裏微微發亮的子木盒。對了,他們有天地正氣,有血脈相連的守護,有子木盒與龜甲的相契。那些邪門歪道再厲害,終究是逆著天地氣場的,隻要他們守著本心,守著那份護生的念,就一定能找到破局的法子。
    “念念,明天咱們換條路走。”他輕聲道,“去義和團那邊,跟小石頭匯合。”
    與其單打獨鬥,不如和那些同樣在抗爭的人聚在一起。正氣聚得多了,自然能衝散那些汙濁的邪氣。
    天快亮時,薑山最後望了一眼被黑氣籠罩的城鎮方向,握緊了妹妹的手。危險越來越近,但他的眼神卻越來越亮——他知道,這場仗,不僅要打,還要打贏。為了父親,為了道長,為了所有在這片土地上掙紮的人。
    薑山帶著妹妹加入義和團時,小石頭正領著人在村口練拳。看見薑山,他扔下手裏的木棍就衝過來,眼眶通紅:“大哥,你可來了!”
    營地裏的團眾有好幾百,大多是農民和流民,手裏握著鋤頭、鐮刀,還有些人拿著生鏽的刀槍。薑山看著他們練拳,動作剛猛有餘,卻雜亂無章,像一群沒頭的蒼蠅,隻顧著往前衝。
    “我教你們套新的。”薑山站到空地上,抬手時順著風勢,落步時踩著地脈,將龜甲紋路裏的循環曲線融進拳腳——時而迂回如流水,時而剛勁如驚雷,既有護己的巧勁,又有傷人的狠勁。
    團眾們看呆了,跟著比劃起來。小石頭學得最認真,很快就摸到了門道,練起來虎虎生風。可薑山心裏卻總覺得不對勁。
    這些人練拳時吼得震天響,喊的都是“殺洋人”“報仇雪恨”,眼神裏燃著怒火,卻沒個準頭。有次練對打,兩個團眾為了“誰的招式更狠”吵了起來,差點動了刀子。
    夜裏,薑山坐在篝火旁,看著團眾們聚在一起喝酒,嘴裏罵著洋人,也罵著官府,罵完了就哈哈大笑,笑聲裏卻透著股茫然。他轉頭問小石頭:“你們打了這麽久,知道打完了要幹啥不?”
    小石頭愣了愣:“當然是把洋人趕出去啊。”
    “趕出去之後呢?”薑山又問,“田誰種?飯誰給?咱們這些人,總不能一直拿著刀槍過日子吧?”
    小石頭答不上來,撓了撓頭:“沒想那麽遠,先殺痛快了再說。”
    薑山歎了口氣。他教的拳腳越來越厲害,團眾們的力氣越來越大,可他總覺得這幫人缺了點什麽——是靈魂,是方向。他們心裏隻有“殺”,殺洋人,殺貪官,殺盡天下不公,卻沒想過殺完之後,該怎麽立起一個能讓人安穩過日子的天下。
    就像他當年隻知道搶東西,若不是遇到妹妹,遇到那些需要守護的人,恐怕也成了個隻會用蠻力的莽夫。
    第二天練拳前,薑山沒直接教招式,而是站到高台上,問底下的團眾:“你們說說,為啥要殺洋人?”
    “他們搶咱的地!”
    “他們燒咱的房子!”
    “他們害死人!”
    喊聲此起彼伏,震得樹梢落了葉。
    薑山等他們喊完,才緩緩開口:“對,所以咱們要打。但光打不行。”他指著遠處的田地,“你們看,那地裏能長麥子,能養人,這才是咱的根本。咱們殺洋人,是為了把地搶回來,讓老婆孩子能種上田;咱們練拳,是為了護著這些田,護著屋裏的煙火氣。”
    他頓了頓,聲音提高了些:“要是光想著殺,殺完了地也荒了,家也沒了,那殺得再狠,又有啥用?”
    團眾們安靜下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低下頭,若有所思。
    “大哥說得對。”小石頭突然喊道,“我爹就是種了一輩子田,被洋人活活打死在地裏的!我殺洋人,不光是報仇,是想讓我爹的地,還能長出麥子來!”
    有個老農跟著點頭:“俺也是,就想殺完洋人,回家種俺那二畝地,給孫子娶個媳婦。”
    薑山看著他們眼裏的光漸漸變了,不再是隻有怒火,還多了點實在的東西——是田埂,是炊煙,是日子。他笑了笑,跳下高台:“來,今天教你們的拳,叫‘守土拳’。出拳要想著護著身後的人,落腳要想著踩實腳下的地。”
    這天的拳,練得格外不一樣。團眾們的招式裏少了些橫衝直撞,多了些沉穩,吼出來的口號也變了——“護田!”“守家!”“過日子!”
    薑山站在旁邊看著,心裏踏實了些。他知道,方向不是憑空來的,是從田地裏長出來的,從煙火裏冒出來的。這些人心裏有了要守的東西,拳頭才會更有勁兒,腳下才會更穩當。
    夜裏,妹妹抱著子木盒靠在他身邊,輕聲問:“哥,他們能成嗎?”
    “能。”薑山望著營地裏點點的火光,“隻要他們心裏的那點念想不滅,就一定能成。”
    他教的不隻是拳腳,是讓他們在殺之外,多想想“生”。畢竟,殺盡不公之後,總得有個值得守護的人間。
    那天的血,紅得刺眼。
    義和團圍攻一處洋人據點,對方的巫師設下了邪陣,陣裏彌漫著黑霧,沾到的人輕則昏迷,重則七竅流血。薑山帶著幾個身手好的團眾,憑著龜甲的正氣護著,好不容易衝散了黑霧,殺進據點時,卻看見小石頭正舉著刀,對著幾個跪地求饒的洋婦和孩子。
    “小石頭,住手!”薑山喝止道。
    小石頭紅著眼回頭:“大哥,他們是洋人的種!留著就是禍害!”
    “他們是女人和孩子,沒拿刀,沒殺人。”薑山擋在前麵,“咱們殺的是作惡的,不是所有帶洋字的。”
    “啥作惡不作惡!”旁邊一個團眾吼道,“隻要是洋人,都該殺!當年圓明園燒的時候,他們咋沒手軟?”
    喊殺聲又起,有人已經舉刀要衝上來。薑山皺緊眉頭,體內的力量運轉起來,形成一道氣牆,擋住了那些人:“報仇不是亂殺!咱們跟那些畜生的區別,就在這!”
    可沒人聽他的。憤怒像野火,燒沒了理智。小石頭最終還是砍了下去,血濺在他臉上,他卻笑了,笑得讓薑山心裏發寒。
    那天晚上,薑山坐在山坡上,看著營地裏狂歡的團眾,他們在分搶來的財物,在吹噓殺了多少洋人,沒人在乎那些死去的婦孺,仿佛殺得越多,功勞就越大。
    他突然明白了。
    義和團的初衷是好的,可隨著人越來越多,魚龍混雜,很多人早已忘了“護家園”的本,隻剩下“殺洋人”的瘋。他們像一群被憤怒驅使的野獸,隻知道往前衝,卻不知道衝過之後該站在哪裏。
    他教他們拳腳,是想讓他們有守護的力量;可他們學了拳腳,卻隻用來發泄仇恨。他說要守田、守家,可他們眼裏隻有殺、殺、殺。
    這不是他想待的地方。
    “哥,咱們走嗎?”薑念抱著子木盒,站在他身後。她白天也看見了,嚇得躲在他懷裏發抖。
    薑山摸了摸妹妹的頭,又看了看遠處火光中的營地。他想起父親的話,想起玄清道長的囑托,那些人用命守護的,從來不是“殺”,是“生”。
    “走。”他站起身,“這地方,留不住咱們。”
    他們沒跟任何人告別,趁著夜色離開了義和團營地。薑山的腳步很輕,心裏卻像卸下了千斤重擔。或許義和團有他們的路要走,但那不是他的路。他要護的,是具體的人,是能長出麥子的田,是炊煙升起的家,不是一場被仇恨裹挾的狂歡。
    山風吹過,帶著遠處隱約的殺聲。薑山握緊妹妹的手,往更安靜的地方走去。他知道,前路依舊危險,但至少,他能守住自己心裏的那點清明,守住妹妹眼裏的那點亮。
    有些地方,終究隻是過客。能一直走下去的,隻有自己認定的那條道。
    “哥,咱們去哪?”薑念攥著他的衣角,夜風把她的頭發吹得飄起來。
    薑山望著南方的星空,那裏的星子比北方亮些,像藏著溫潤的光。“去江南。”他說,聲音裏帶著種久違的輕快,“找個有橋有水的古鎮,安個家。”
    妹妹愣住了:“江南?那麽遠……”
    “遠才好。”薑山笑了,幫她把頭發別到耳後,“遠了,就少些刀光劍影。你看你,都十三四了,再不是躲在山裏啃野果的小丫頭了。”
    在那個年代,十三四的姑娘早已算成年,該想想安穩日子了。他不想妹妹總跟著他提心吊膽,不想她的青春耗在殺殺打打上。江南水土軟,古鎮裏的日子該是慢悠悠的,適合養人,適合讓她像普通姑娘那樣,學點針線,看些閑書。
    “聽說江南有洋務運動。”他繼續道,“那些人學洋人的技術,想用來對付洋人,叫‘師夷長技以製夷’。或許……是條不一樣的門路。”
    他厭倦了隻靠拳頭解決問題。殺了一個惡,還會冒出另一個,不如看看那些人是怎麽用新法子做事的。說不定,能找到比“殺”更長遠的守護之道。
    薑念的眼睛亮了:“有橋有水的地方?像畫裏那樣?”
    “嗯,像畫裏那樣。”薑山牽著她往南走,腳步輕快得像帶著風,“咱們先隱姓埋名,在那邊置點產業——開個小鋪子,或者買幾畝薄田,立個門戶。等安穩了,給你……”他頓了頓,笑了,“給你找個靠譜的人家。”
    妹妹的臉“騰”地紅了,使勁掐了他一下,卻沒鬆手。
    一路往南,景象漸漸不同。北方的蒼涼被江南的溫潤取代,土路變成了青石板,光禿禿的山坳換成了成片的稻田,連風裏都帶著水汽和稻花香。他們不再用“幽冥兄妹”的名號,薑山化名“薑石”,說自己是走南闖北的貨郎;薑念改叫“薑丫”,扮成他的學徒,臉上沾點灰,倒更像個伶俐的丫頭。
    路過蘇州時,他們在山塘街看了看。小橋流水人家,白牆黑瓦映在水裏,真像畫裏的樣子。薑念趴在橋欄上,看著搖櫓的船慢慢劃過,眼睛裏滿是向往。
    “喜歡這兒?”薑山問。
    妹妹用力點頭。
    “那就在附近找個地方。”他心裏有了主意。
    他們沒急著落腳,先在周邊城鎮轉了轉。薑山用這些年攢下的銀子,悄悄盤下了一間臨河的鋪麵,又在鎮子外買了幾畝水田。他學看賬本,學跟商販打交道,體內的內力藏得極深,舉手投足就是個本分的生意人。
    薑念則跟著鎮上的婦人學針線,學算賬,偶爾幫著看鋪子。她懷裏的子木盒被藏在了櫃底,隻有夜裏才拿出來擦一擦。她長得越來越清秀,眉眼間褪去了山野的怯生,添了幾分江南女子的溫婉。
    有次,薑山去上海辦事,特意去看了那些洋務派辦的工廠。機器轟隆隆地轉,工人穿著統一的工裝,生產出來的布匹、鐵器,竟不比洋人的差。他站在廠外看了很久,心裏漸漸敞亮——原來守護這片土地,不隻有刀槍,還有這些實實在在的本事。
    回到古鎮時,薑念正在鋪子裏繡花,陽光透過窗欞落在她身上,像鍍了層金。薑山站在門口,突然覺得,這一路的奔波,都值了。
    “哥,回來啦?”妹妹抬頭笑,眼裏的光比江南的水還亮。
    “嗯,回來了。”他走進鋪子,聞著淡淡的茶香和布料的味道,“以後,這兒就是咱們的家了。”
    江南的風,終於吹散了身上的血腥氣。他們在古鎮裏隱姓埋名,守著一間小鋪,幾畝薄田,像兩棵紮了根的樹。隻是沒人知道,這對看似普通的兄妹,曾在江湖上掀起過血雨腥風,更沒人知道,他們心裏藏著的,始終是那份“護生”的念——以前靠拳頭,現在,靠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