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有毅力就能戒掉鴉片

字數:7194   加入書籤

A+A-


    蘇州城裏,提起蘇家的綢緞,無人不曉。蘇文瑾年輕時是府學裏出了名的秀才,一手簪花小楷寫得俊逸,對綾羅綢緞的門道更是通透——哪樣的蠶絲適合織雲錦,哪種花線染出來的靛藍最襯江南女子的膚色,他閉著眼都能說得分明。
    父母走那年,戰火剛燒到蘇州城外。商船在運河炮艇炮艇撞翻,滿載的蜀錦沉了底,父母也沒能回來。那時蘇文瑾剛滿十六,妹妹文瑤才五歲,抱著他的腿哭得抽噎,他抹掉眼淚,把家裏的賬本抱進內堂,一夜之間,收起了筆墨紙硯,拿起了算盤。
    誰都沒想到,這文弱秀才竟是塊做生意的料。他先典了城郊的幾畝薄田,保住了城裏的鋪麵;又親自帶著夥計往湖州跑,盯著蠶農收最好的生絲;別家綢緞莊因戰亂歇業時,他卻靠著漕幫的舊識,把蘇州的宋錦賣到了安慶、武漢,甚至借著洋人的商船,換來了西染料染料,染出的“孔雀藍”風靡一時。
    幾年下來,蘇家綢緞莊的金字招牌又亮了起來。鋪麵從一間擴到三間,後院的織機響到深夜,文瑤也長成了梳著雙丫髻的小姑娘,總愛坐在櫃台後,看哥哥跟客商打交道。蘇文瑾依舊穿著月白長衫,隻是袖口磨出了細毛,言談間少了酸儒氣,多了幾分商人的練達,唯獨對妹妹,還是柔得像護城河裏的水,再忙也會記得給她帶塊桂花糕。
    變故是從結交那些“洋行大班”開始的。為了把綢緞銷進租界,蘇文瑾外灘外灘的洋行赴宴。那些高鼻深目的洋人遞給他煙槍,說“這是西洋來的好東西,解乏提神”。起初他擺手拒絕,可架不住對方再三勸誘,加上跑生意確實累,有天夜裏試了一口,那股麻痹的暖意順著喉嚨往下淌,竟讓他暫時忘了賬本上的虧空、路上的兵匪、壓在肩頭的千斤重擔。
    一來二去,他便染上了癮。
    起初隻是夜裏偷偷抽幾口,後來竟在鋪子裏也擺上了煙榻。綢緞的光澤漸漸比不上他眼裏的煙癮,算盤聲被煙槍的抽吸聲蓋過。夥計們看著掌櫃的臉色一天天蠟黃,眼窩陷得像個窟窿,都急得直跺腳,可誰勸他,他就瞪著眼罵人,往日的溫和全沒了蹤影。
    文瑤把他藏起來的煙膏扔進運河,他竟紅著眼要打她,巴掌舉到半空,看著妹妹驚恐的眼淚,又頹然落下,蹲在地上抓著頭發哭:“哥控製不住……就一口,最後一口……”
    為了換煙膏,他先是賒了生絲商的賬,接著把最好的雲錦抵給了洋行,最後連祖上傳下來的織機都拆了賣。有天清晨,文瑤推開哥哥的房門,見他蜷縮在煙榻邊,手裏還攥著個空煙盒,臉色青灰城隍廟隍廟的泥塑。而對麵的洋行裏,那些曾遞給他煙槍的洋人,正拿著蘇家的綢緞樣品,笑著跟買辦說:“這蠢貨的家業,很快就是咱們的了。”
    街麵上的人說起蘇文瑾,都搖頭歎氣。那個曾騎著馬、帶著夥計走南闖北的青年,那個把妹妹護在身後、在戰火裏撐起一個家的兄長,終究是被那點甜膩的煙味,蛀空了骨頭,也蛀空了祖輩攢下的家業。
    隻有文瑤,還守著那間隻剩空架子的鋪麵。她學著哥哥當年的樣子,把染壞的綢緞剪成小塊,拚成帕子賣,賺來的幾個銅板,全攢著,想總有一天,能把哥哥從煙癮裏拉出來。陽光透過蒙塵的窗欞照進來,落在她手裏的碎布上,那些曾經絢爛的顏色,像極了蘇家綢緞莊最風光時,運河上飄晚霞晚霞。
    秋風掃過蘇州的街巷時,蘇文瑾正蹲在河邊,用一塊粗布狠狠擦著手煙油煙油味。冷水激得他指尖發紅,可他像感覺不到似的,反複搓揉著——那股甜膩的腥氣,總像鑽進了骨頭縫裏,時時刻刻提醒著他那些渾渾噩噩的日子。
    戒鴉片的念頭,是從遇見阿湄開始的。
    阿湄是湖州來的蠶農女,跟著父親來蘇州賣新絲,就住在綢緞莊隔壁的客棧。她總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辮子上係著紅頭繩,說話時眼睛亮亮的,像盛著太湖的水。有天蘇文瑾煙癮發作,跌跌撞撞撞翻了她的絲筐,雪白的蠶絲撒了一地。他以為會挨罵,阿湄卻隻是蹲下來撿,輕聲說:“先生看著不像壞人,怎麽把自己作踐成這樣?”
    那句話像針,紮破了他自欺欺人的泡影。他看著阿湄清澈的眼睛,忽然想起文瑤小時候總纏著他問:“哥,你什麽時候再教我寫‘蘇’字?”想起父母臨終前攥著他的手,說“守好家業,護好妹妹”。那些被煙槍熏得模糊的記憶,突然清晰得像刀割。
    戒癮的日子,比死還難。
    他把自己鎖在柴房裏,門窗釘死,讓文瑤把所有煙具都燒了。煙癮上來時,骨頭縫裏像有千萬隻蟲子在啃,渾身冒冷汗,眼前全是幻象——洋行裏的燈紅酒綠,煙榻上的麻痹快感,還有那些洋人嘲諷的笑。他撞牆,嘶吼,把指甲摳進磚縫裏,好幾次想衝出去再抽一口,卻總能聽見柴房外妹妹的哭聲,還有阿湄隔著門板送來的聲音:“蘇先生,院裏的桂花開了,你聞聞,香得很呢。”
    阿湄每天都會來,有時送一碗清粥,有時隻是站在柴房外,輕聲讀幾句《論語》。那是他年少時最熟稔的句子,此刻從她嘴裏念出來,竟比任何藥都管用。有天夜裏,他實在熬不住,撞開柴房門衝出去,卻看見阿湄就站在院裏,手裏捧著一盆剛摘的桂花,月光落在她臉上,安靜得像幅畫。
    “你看,”她把花盆遞給他,“再難的日子,花該開還是開。”
    他盯著那盆桂花,突然蹲在地上,像個孩子似的哭了。
    整整三個月,他瘦得脫了形,眼窩深陷,可眼神裏的渾濁漸漸散了,透出點清明來。文瑤摸著他手上新結的繭子,哭得直打嗝:“哥,你好了……你終於好了……”
    那天,他第一件事就是去了河邊,把自己洗得幹幹淨淨,換上了文瑤早就備好的新長衫。雖然料子普通,卻比當年最華貴的雲錦穿在身上還踏實。他走到阿湄住的客棧,紅著臉說:“我……我想重新學做綢緞,做幹淨的生意。”
    阿湄笑了,眼睛彎成了月牙:“我爹說,蘇州的水養人,也養良心。”
    後來,蘇文瑾真的重新支起了鋪子,隻是不再賣那些花哨的貢緞,專做結實耐穿的土布、藍印花布。他親自去鄉下收棉麻,跟著織娘學染色,手上磨出了厚厚的繭,卻再也沒碰過煙槍。他和阿湄成了親,文瑤做了伴娘,看著哥哥給嫂子梳頭時,手穩得像當年教她寫毛筆字。
    三十歲生辰那天,蘇文瑾帶著妻兒去了父母墳前。他沒燒紙錢,隻擺了一匹自己織的粗布,布上用靛藍染著簡單的纏枝紋。
    “爹,娘,”他聲音平靜,卻帶著股咬碎了牙的狠勁,“兒子明白了,這世上最毒的不是刀槍,是讓人忘了祖宗、忘了自己是誰的鴉片。我這輩子,不光要好好活著,還要告訴所有看得見的人——那東西碰不得,碰了,就不是人了。”
    風掠過墳頭的野草,沙沙作響,像在應和。遠處的綢緞莊裏,織機聲又響了起來,一聲聲,沉穩又有力,像在把那些被鴉片蛀空的日子,一點點重新織補起來。
    煙雨江南,本是杏花微雨、吳儂軟語的溫柔鄉,可蘇文瑾的“誠信布莊”裏,卻總飄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肅殺氣。藍印花布在竹竿上舒展,像從宋元話本裏走出來的雅致,可布莊的門檻,最近總被不懷好意的腳印踩得發白。
    蘇文瑾素以文筆見長,當年在府學,一篇《蠶桑賦》曾引得學官擊節讚歎。如今他雖棄了筆硯,可骨子裏的清朗氣還在——賬冊記得如蠅頭小楷般工整,連給布莊寫的價目牌,都帶著幾分瘦金體的風骨。可這風骨,偏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釘。
    買辦王三先是學樣開了家“同順布莊”,想以低價傾銷攪黃蘇家生意。蘇文瑾卻不慌不忙,帶著夥計泛舟太湖,與蠶農訂下“先付定金、秋後結算”的契書,字裏行間都是體恤。蠶農們感念其誠,把最好的生絲都留給他。王三收不到好料,進的洋布又糙如砂紙,沒多久便積壓如山,賬房先生每日來報,說庫房裏的洋布都快長出黴斑,像王三那張氣急敗壞的臉。
    “這酸秀才,是鐵了心要斷咱們的財路!”王三在洋行大班麵前拍著桌子,唾沫星子濺在鋥黃銅黃銅煙燈上,“他不光擋生意,還在茶館裏說書似的,把鴉片說成穿腸毒藥,如今連碼頭的腳夫都少了一半客源!”
    洋大班的鷹隼眼在金絲眼鏡後眯成一條縫,指尖敲著嵌玉的煙槍,煙鍋裏的膏子明明滅滅:“讓他明白,有些話,是能噎死人的。”
    先是運河上的貨船被扣。官差們拿著“私通逆匪”的傳票,如狼似虎地翻箱倒櫃,把一匹匹剛染好的“雨過天青”布扔在泥水裏。蘇文瑾穿著月白長衫,站在船頭,任憑水花濺濕衣擺,隻從袖中取出一本賬冊,聲音清越如評彈開嗓:“諸位請看,每匹布的來處、去向,皆有鄉紳商號畫押,若真有逆匪,何必用這等見光死的青布?”賬冊上的朱印密密麻麻,像戳在官差臉上的耳光,他們悻悻而去,卻在暗處留下了更毒的眼線。
    那晚月色如霜,布莊後院突然起了火。火光舔著雕花窗欞時,蘇文瑾正教妹妹文瑤辨認蠶絲的優劣。文瑤嚇得臉色慘白,攥著他的袖子發抖,他卻一把將妹妹護在身後,聲音穩如磐石:“去拿水缸!”自己則抓起浸濕的棉被,朝著烈焰最猛處撲去。火舌燎著他的發梢,焦糊味混著藍印花布的草木香,竟有種慘烈的詩意。幸得鄰裏相助,火被撲滅時,東方已泛起魚肚白,他望著被燒黑的梁木,指節捏得發白——那梁上還刻著父親當年寫的“守拙”二字。
    更狠的還在後麵。那日午後,幾個洋兵騎著高頭大馬,撞開布莊的朱漆門。馬靴踏在青石板上,發出碾碎骨頭般的脆響。為首的洋人拔出佩劍,挑開一匹雲錦,獰笑道:“聽說你總說鴉片不好?那這些‘文明’的布料,你也不配賣!”劍光閃過,名貴的織錦被撕成碎片,像漫天飛舞的殘雪。
    蘇文瑾站在櫃台後,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血珠滴在算盤上,與算珠的瑩白相映,觸目驚心。他沒動,也沒罵,隻是看著那些人在鋪子裏橫衝直撞,看著自己苦心經營的一切被踐踏。文瑤躲在他身後,哭著問:“哥,我們就看著他們毀了爹留下的東西嗎?”
    他緩緩搖頭,目光掃過被踩髒的布料,掃過牆上“誠信”二字的匾額,忽然笑了,那笑聲裏帶著淚,卻比刀劍更鋒利:“毀得了布,毀不了人心。你看這蘇州河,浪再大,也衝不垮岸邊的橋;霧再濃,也遮不住東邊的亮。”
    他轉身,從櫃底取出一卷新織的粗布,布上用靛藍染著簡單的纏枝紋,樸素卻堅韌。“明天,咱們照樣開門。”他的聲音裏,有江南水的柔韌,更有秀才骨的硬氣,“他們越急著讓咱們死,咱們越要好好活,活得像個人,活得讓他們看看——這江南的筋骨,不是鴉片煙能泡軟的!”
    雨又下了起來,打在布莊的瓦簷上,淅淅瀝瀝,像在為那些破碎的綢緞垂淚,又像在為一顆不肯彎折的人心,輕輕鼓勁兒。
    王三揣著洋大班給的銀票,溜進了城根下那家掛著“麻衣相法”幌子的破廟。廟裏的“鐵嘴先生”正對著一盞油燈出神,燈芯爆出火星星映著他臉上的皺紋,像爬滿蜈蚣蚣。
    “先生,發財的買賣來了。”王三搓著手笑,眼裏的貪婪幾乎要溢出來,“城西蘇家那丫頭,您見過吧?嘖嘖,那模樣,放畫裏都嫌占了仙氣。偏她哥是塊硬骨頭,生意做得風生水起,還總跟洋大人作對。”
    鐵嘴先生撚著山羊胡,眼皮都沒抬:“蘇家布莊的風水,我早瞧過。前臨活水,後靠青巒,是‘玉帶纏腰’的格局,穩得很。”
    “穩?我就讓它不穩!”王三壓低聲音,往先生身邊湊了湊,“洋大人說了,那小子油鹽不進,硬搶怕是要吃虧。但他妹妹……嘿嘿,先生您手段高,能不能用點法子,讓那丫頭乖乖聽話?連帶把她哥也拿捏住,到時候蘇家的家產、那丫頭的人,還不都是洋大人說了算?”
    鐵嘴先生這才抬眼,渾濁的眼珠裏閃過一絲陰光:“術法害人,折陽壽的。”話雖如此,手卻不自覺地摸向了王三遞過來的銀票。
    “您還怕缺這點壽數?”王三笑得更歡,“事成之後,洋大人另有重謝,保您後半輩子吃香喝辣。那蘇家小子不是信風水嗎?咱們就給他來個‘移花接木’,再布個‘鎖魂陣’——”
    他附在先生耳邊,嘀嘀咕咕說了半天。先生聽完,撚須的手頓了頓,又點了點頭:“倒也不是不行。那丫頭屬水,命盤裏帶‘桃花煞’,最忌陰木。你去尋三枚穿了紅線的桃木釘,趁月圓夜埋在她家門檻下,再把用黑狗血浸過的槐樹葉,偷偷塞進她窗縫裏……”
    “這就完了?”王三有些不放心。
    “急什麽?”先生冷笑一聲,“這隻是前戲。等她精神恍惚了,我再畫幾道‘和合符’,混在她常喝的茶裏。不出半月,保管她眼神發直,別人說什麽她聽什麽。至於她哥——”
    先生從懷裏摸出個巴掌大的木人,上麵糊著層黃紙:“你想法子弄到他一根頭發,我替你作法。到時候他頭痛欲裂,渾身無力,別說做生意,怕是連站都站不穩,還不是任咱們拿捏?”
    王三聽得眉飛色舞,揣著先生給的桃木釘,像揣著天大的寶貝,腳步輕快地出了破廟。廟外的月光慘白,照在他臉上,竟比廟裏的油燈還陰森。
    幾日後,蘇家布莊果然出了怪事。
    文瑤先是夜裏總做噩夢,夢見渾身是血的洋人追著她跑,醒來後就頭暈惡心,原本清亮的眼睛也蒙上了層霧氣。蘇文瑾急得請了好幾個大夫,都查不出病因,隻說“中了邪”。
    更邪門的是蘇文瑾自己。他總覺得後腦勺像被針紮似的疼,算賬時頻頻出錯,連最熟稔的綢緞價格都記不清。有次去鄉下收絲,竟在自家布莊門口迷了路,繞著巷子轉了三圈才回來,額頭上全是冷汗。
    “哥,我害怕。”文瑤攥著他的手,小手冰涼,“這幾天總聞著窗縫裏有股怪味,像……像燒紙的味道。”
    蘇文瑾心裏咯噔一下。他想起父親生前教過的一些風水常識,忙蹲下身檢查門檻,手指在泥土裏一摳,竟真摸出三枚鏽跡斑斑的桃木釘,上麵還纏著發黑的紅線。再去文瑤窗下一看,果然有幾片沾著黏液的槐樹葉,散發著刺鼻的腥氣。
    “好陰毒的手段!”他捏著桃木釘,指節因憤怒而發白。這些日子的不對勁,瞬間有了答案。他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看見暗處那些貪婪的眼睛,正死死盯著他的妹妹,盯著這個他拚了命也要護住的家。
    文瑤嚇得眼圈發紅,卻強撐著說:“哥,我不怕。爹說過,邪不壓正,他們用這種下三濫的法子,肯定長不了。”
    蘇文瑾摸了摸妹妹的頭,深吸一口氣。他把桃木釘扔進火盆,看著它們在烈焰中扭曲、燃燒,眼裏的光卻越來越亮。“你說得對。”他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們想玩陰的,我就陪他們玩玩。隻是他們忘了,這蘇州城裏,懂風水的,不止他們請的那些歪門邪道。”
    他轉身走進內堂,從樟木箱底翻出一本泛黃的舊書,封麵上寫著《宅經》二字,是父親留下的。夜風從窗縫裏鑽進來,吹得書頁嘩嘩作響,像在為一場即將到來的正邪較量,悄悄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