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淚也要挺起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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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國聯軍的炮火剛歇,中國的土地就像被撕開了道大口子,血還沒止住,內裏的膿瘡就往外冒。北方的朝廷搖搖欲墜,南方的督撫們也各自攥緊了兵權,明裏暗裏較勁,軍閥割據的影子,已像江南的梅雨,悄無聲息地浸透了每個角落。
    江南雖沒遭炮火直接蹂躪,卻也成了各方勢力角力的棋盤。蘇巡撫巡撫剛掛起“保境安民”的旗子,杭州的將軍就帶著兵進駐了湖州;南京的知府想討好洋人,暗地裏卻被本地士紳架空,連稅銀都收不上來。最亂的當屬上海——華界、租界犬牙交錯,巡捕房的印把子被洋人攥著,青幫紅幫在碼頭火並,前清的遺老、革命黨的密探、洋行的買辦、揣著槍的散兵,擠在一條馬路上,撞了肩膀都敢拔槍相向。
    “聽說了嗎?法國租界的巡捕,昨天打死了三個挑糞的,就因為糞桶濺了洋人的馬車。”
    “算啥?英租界那邊,一個軍閥的侄子強搶民女,巡捕連眼皮都沒抬——那軍閥手裏有槍,洋人也得讓三分。”
    “還是躲回鄉下吧,城裏待不得!”
    薑山的藥鋪開在蘇州河邊上,每天聽的都是這些消息。藥價漲得比潮水還快,藥材運進城,要過五關斬六將,給各路“好漢”遞了孝敬,才能送到鋪子裏。有回一隊散兵來搶藥,被薑念用龍蛻碎片劃破了手腕,血流不止,才算嚇退了他們,可轉頭就放話,要燒了藥鋪。
    “要不,咱們也搬到鄉下?”妻子抱著剛滿周歲的念安,眼裏滿是擔憂。
    薑山望著窗外飄著的各國旗子,搖了搖頭:“鄉下也未必太平。那些散兵遊勇,搶完城裏搶鄉下,躲是躲不過的。”他摸了摸懷裏的龜甲,那七片鱗甲最近總在夜裏發燙,像是感應到了人間的戾氣,“守著藥鋪,至少還能給人治傷,總比亂跑強。”
    薑念比誰都窩火。她在上海的租界轉了一圈,看著洋人牽著狼狗在街頭耀武揚威,看著穿西裝的買辦對著洋人點頭哈腰,看著餓得奄奄一息的乞丐被巡捕用槍托驅趕,拳頭攥得龍蛻都嵌進了肉裏。有回她在四馬路撞見個英國商人,正把一個賣花女的籃子踢翻,還罵“黃皮豬”,她當場就把那商人的胳膊擰脫了臼,扔進了臭水溝。
    “你就不怕他們找你麻煩?”阿鸞在一旁拉她,這幾年他性子沉穩了些,釀酒的手藝卻越發精進,釀的“桃花醉”成了上海灘的稀罕物,連洋人都來搶著買。
    “麻煩?”薑念冷笑,“他們占著咱們的地,喝著咱們的血,還敢跟我提麻煩?”她往租界的界碑上踹了一腳,“等老怪物回來,我非讓他把這些洋樓全掀了,改成釀酒的作坊!”
    阿鸞沒接話,隻是黃浦江浦江上遊弋的外國軍艦,眼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寒芒。這些年他沒少聽薑念說老怪物,也隱約猜到自己的來曆不簡單——他夜裏打坐時,總能聽見雲端有聲音喊他“阿鸞仙童”,說什麽“人間劫數未滿,不可妄動”。可看著眼前的亂象,他攥著酒葫蘆的手,也忍不住收緊了。
    上海的夜裏,槍聲比鞭炮還密。華界的火光照亮了半邊天,是幫派在火並;租舞廳舞廳裏,卻依舊燈紅酒綠,洋人和買辦摟著舞女,喝著從法國運來的紅酒,仿佛這亂世與他們無關。
    薑念外灘外灘的萬國建築群下,龍蛻在胸口燙得厲害。她突然轉身往回走,腳步快得帶起風:“阿鸞,釀十壇最烈的酒,明天送藥鋪去。”
    “幹啥?”
    “給那些敢拿槍對著百姓的雜碎,醒醒酒。”她的聲音淬著冰,“老怪物說過,對付不清醒的人,要麽用拳頭,要麽用烈酒——兩樣我都有。”
    夜風吹過黃浦江,帶著股鐵鏽和酒混在一起的怪味。江南的雨又開始下了,淅淅瀝瀝,打濕了青石板路,也打濕了無數雙在黑暗中睜著的眼睛。這風雨飄搖的日子,誰也不知道明天會是晴還是雨,隻能攥緊手裏的家夥——是槍,是刀,是藥箱,還是那片滾燙的龍蛻、發光的龜甲,在泥濘裏,一步一步往前挪。
    江南的雨,一下起來就黏黏糊糊,像化不開的愁。薑念站在藥鋪的屋簷下,看著對麵茶館裏坐著的幾個“商人”——他們穿著長衫,卻留著寸頭,腰間鼓鼓囊囊,眼神總往碼頭的方向瞟,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那裏隱約露出半截武士刀的鞘。
    “哥,你看那幾個。”薑念的聲音壓得很低,龍蛻在胸口微微發燙,“這半個月,城裏的日本人越來越多,明著是做生意,暗裏指不定在搞什麽鬼。”
    薑山正在碾藥,藥杵撞擊石臼的聲音頓了頓。他抬頭瞥了眼茶館,眉頭緊鎖:“何止是日本人。昨天碼頭的老王說,有個穿和服的女人,半夜在江邊燒紙人,紙人嘴裏還叼著寫了地名的布條——怕不是那些陰陽師又在搞邪術。”
    話音剛落,街尾突然傳來驚呼。一個挑著菜擔的老漢被兩個日本武士推倒在地,菜籃子滾了一地,綠油油的青菜被踩得稀爛。武士還在踹老漢的背,嘴裏罵著聽不懂的鳥語,旁邊的“商人”們隻是冷眼旁觀,甚至有人露出了笑意。
    “狗東西!”薑念攥緊了拳頭,轉身就要衝出去,被薑山一把拉住。
    “別衝動。”薑山的聲音沉得像雨,“他們就是想挑事,引咱們動手。”他指了指茶館二樓,“看見那扇窗了嗎?有反光,是望遠鏡——他們在等咱們自投羅網。”
    薑念咬著牙,看著老漢被打得蜷縮在地,指甲深深嵌進掌心。這些日本人,比八國聯軍的邪術師更陰損——邪術師明著來,他們卻藏在暗處,披著人皮,幹著奸細的勾當:白天刺探布防,夜裏就用陰陽術搞些偷雞摸狗的伎倆,前陣子城西的糧倉莫名起火,燒死了三個看守,誰都知道是他們幹的,卻抓不到把柄。
    “那怎麽辦?就看著?”
    “不。”薑山放下藥杵,從櫃台下摸出兩柄短刀,遞給薑念一把,“他們人多,硬碰硬不行。但落單的……見一個,殺一個。”
    當天夜裏,雨下得更大了。一個日本奸細剛從巡撫衙門後牆翻出來,懷裏揣著偷來的布防圖,就被巷子深處伸出的一隻腳絆倒。沒等他爬起來,一柄短刀已經抹了他的脖子,血混著雨水流進陰溝,悄無聲息。薑念蹲在屋簷上,看了眼那具漸漸冰冷的屍體,轉身消失在雨幕裏——這是她今晚解決的第三個。
    而在碼頭的廢棄倉庫裏,薑山正和一個陰陽師對峙。那陰陽師剛用符咒召喚出兩個紙人,就被龜甲的金光震得粉碎。“你們這些外來的雜碎,真以為能在這片土地上撒野?”薑山的聲音在空曠的倉庫裏回蕩,龜甲在他身後展開,“二十年前,你們的人在平壤被打跑,現在還敢來?”
    陰陽師獰笑著舉起幡旗,倉庫裏突然刮起黑風,風中隱約有無數冤魂在哭嚎。薑山不閃不避,金光更盛:“用死人的怨氣作惡,也配叫法術?”他猛地將龜甲往前一推,金光如潮水般湧去,黑風瞬間潰散,陰陽師被震得口吐鮮血,倒在地上抽搐。
    這樣的夜晚,成了江南的常態。兄妹倆像兩把藏在暗處的刀,趁夜收割著那些作惡的身影。有時是在租界的後巷解決掉一個調戲婦女的武士,有時是在碼頭的貨堆裏掐死一個傳遞情報的奸細,有時是在荒廟裏,用龍蛻的金光撕碎陰陽師的黑霧。
    可敵人像殺不完的韭菜,今天清了一批,明天又冒出來一批。他們甚至開始用平民當誘餌,有次薑念為了救一個被綁架的孩子,差點被三個武士圍住,幸虧阿鸞及時趕到,用釀了三年的“桃花醉”潑了武士一臉,那酒裏摻了瑤池水,燒得他們皮開肉綻。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阿鸞幫薑念包紮手臂上的刀傷,眉頭緊鎖,“他們在聚集力量,肯定在策劃什麽大事,說不定是想趁機占領上海,甚至整個江南。”
    薑念看著窗外的雨,龍蛻燙得她心口發慌:“我知道。可咱們就三個人,能怎麽辦?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把這片土地變成屠宰場。”
    薑山走了進來,手裏拿著一張從奸細身上搜出的字條,上麵畫著奇怪的符號和日期。“這是……祭祀的日子?”他眼神凝重,“他們好像要在黃浦江的入海口搞一場大儀式,用活人獻祭,說是能召八岐大蛇大蛇’,淹沒整個江南。”
    雨還在下,敲打著窗欞,像無數隻手在撓。薑念攥緊了龍蛻,突然站起身:“那就去黃浦江。他們敢召喚,我就敢砸了他祭壇祭壇。”她看向薑山和阿鸞,眼裏的光比窗外的閃電還亮,“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就算拚了這條命,也不能讓他們的陰謀得逞。”
    江南的夜,依舊風雨飄搖。但隻要還有人敢握緊刀,敢迎著黑暗往前衝,這風雨,就壓不垮這片土地的脊梁。
    黃浦江入海口的祭壇,被血色符咒染得觸目驚心。十幾個日本武士圍著祭壇站成圈,手裏的武士刀閃著冷光,中間的陰陽師正用中文念著惡毒的咒語,聲音像指甲刮過玻璃。祭壇上綁著十幾個百姓,有老有小,都被堵住了嘴,眼裏卻燃著不屈的火。
    “哥,動手!”薑念的聲音裏裹著冰碴,話音未落,人已如離弦之箭衝了出去。
    “攔住她!”領頭的武士嘶吼著揮刀劈來,刀風帶著腥氣,直取薑念的脖頸。這刀是用精鋼鍛造的,據說能劈開巨石,可薑念不躲不閃,迎著刀光伸出了手——不是格擋,是攥!
    “咯吱——”
    骨頭摩擦鋼鐵的脆響刺得人耳膜生疼。所有人都看呆了:薑念的五指竟像鐵鉗般,死死攥住了武士刀的刀刃!她的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虎口滲出血珠,可那把吹毛斷發的鋼刀,竟在她掌心慢慢變彎、扭曲,最後“當啷”一聲,斷成了兩截!
    “這不可能!”武士瞪圓了眼,還沒反應過來,薑念的拳頭已砸在他麵門上,鼻梁骨碎裂的聲音混著慘叫,在江麵上回蕩。
    “她是怪物!”另一個武士舉刀刺向薑念的後背,薑山的龜甲突然從斜刺裏撞來,“鐺”的一聲,刀被彈開,薑山反手一掌拍在武士胸口,那武士像斷線的風箏飛出去,撞在祭壇的石柱上,沒了聲息。
    可武士太多了,十幾把刀從四麵八方砍來,刀光織成一張網,密不透風。薑念的龍蛻在胸前暴漲,金光護住她的要害,可手臂還是被劃開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血瞬間染紅了衣袖。“來啊!”她反而笑得更凶,抓起地上的斷刀,反手捅進一個武士的小腹,“你們的刀,沒我骨頭硬!”
    就在這時,陰陽師的咒語突然拔高,祭壇下的江水“咕嘟咕嘟”冒泡,一條水桶粗的蛇頭猛地鑽出水麵,鱗片泛著黑紫色,眼睛是兩團燃燒的鬼火——是他們召喚的“八岐大蛇”的化身!
    “完了……”被綁的百姓裏有人哭出聲。
    蛇頭張開血盆大口,腥臭的氣浪撲麵而來,就要吞下離得最近的孩子。薑念目眥欲裂,想衝過去,卻被三個武士纏住,根本脫不開身。薑山的龜甲金光再盛,也擋不住蛇頭的巨力,被逼得連連後退。
    “狗日的小鬼子!”
    一聲嘶吼突然從江裏傳來。是個精赤著上身的漢子,手裏舉著把鏽跡斑斑的魚叉,他是之前被薑念救過的漁民,外號“龍蝦張”——因為他總說自己像龍蝦,看著不起眼,鉗子卻硬。此刻他駕著艘破漁船,瘋了似的衝向蛇頭,身後還跟著十幾個漁民,手裏拿著斧頭、鑿子,甚至還有人舉著燒紅的鐵鉗!
    “老子在這江裏打了一輩子魚,還沒見過這麽醜的東西!”龍蝦張的魚叉上綁著炸藥包,引線正滋滋燃燒,“想吞了咱的娃?先嚐嚐老子的‘龍蝦鉗’!”
    他像扔標槍似的,把魚叉狠狠擲向蛇頭的眼睛。魚叉沒中眼睛,卻紮進了蛇頭的鱗片縫隙裏。炸藥包轟然爆炸,黑紫色的鱗片被炸飛了好幾塊,蛇頭吃痛,發出震耳欲聾的嘶吼,猛地甩向漁船。
    “快躲開!”薑念撕心裂肺地喊。
    可龍蝦張沒躲。他從船艙裏拖出一把用來斬斷漁網的大鍘刀,那刀比他人還高,是他祖上傳下來的。“兄弟們,給咱娃報仇!”他吼著,迎著蛇頭衝了上去,在蛇頭甩過來的瞬間,用盡全身力氣,將鍘刀狠狠劈向蛇頸!
    “噗嗤——”
    黑血噴了龍蝦張一身,他像被澆了盆墨汁,卻咧開嘴笑了。那把不起眼的鍘刀,竟真的斬斷了蛇頭的七寸!巨大的蛇頭“撲通”一聲砸進江裏,激起丈高的水花。
    而龍蝦張,被蛇頭的慣性帶得飛了出去,重重摔在祭壇上,嘴裏湧出的血沫裏,還叼著半片蛇鱗。他看著薑念,眨了眨眼,最後氣絕時,手裏還攥著那把斷了的魚叉。
    “殺!”
    漁民們瘋了似的衝上祭壇,用斧頭劈向發愣的武士,用鑿子鑿向陰陽師的法壇。他們沒練過功夫,甚至沒見過真正的血,可此刻每個人都像龍蝦張,眼裏隻有豁出去的狠勁——就算是條泥鰍,今天也要掀起浪!
    薑念掙脫武士的糾纏,一刀砍斷綁住百姓的繩子,轉身時,正看見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撿起地上的小石子,狠狠砸向一個受傷的武士,砸得自己手都紅了,卻還在喊:“打死你!打死你!”
    那一刻,薑念突然懂了老怪物的話——所謂的力量,從來不是一個人的龍蛻或龜甲,而是千萬顆心擰成的繩,是哪怕隻有一口氣,也要咬掉敵人一塊肉的決心。
    武士的慘叫聲、漁民的怒吼聲、陰陽師絕望的嘶吼聲,在江麵上交織成最烈的酒。薑念捏碎最後一把武士刀,看著朝陽從江麵升起,照亮了染血的祭壇,照亮了龍蝦張圓睜的眼,也照亮了每個幸存者臉上,那帶著淚卻挺直的脊梁。
    弱嗎?或許。
    可這世上最烈的火,往往就是由最不起眼的火星點燃的。就像龍蝦張的魚叉,就像孩子的石子,就像每個普通人,在絕境裏爆發出的、必死也要護著這片土地的決心——這決心,比龍蛻更硬,比龜甲更堅,比任何妖魔鬼怪,都要所向披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