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亮著黑漆漆的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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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薑山蹲在門檻上,煙袋鍋裏的火星明明滅滅,映著他眼角新添的皺紋。海風從巷口灌進來,吹得他鬢角的白發亂晃,像團沒捆住的棉絮。
    “你說那老怪,”他吧嗒抽了口煙,煙袋杆敲了敲鞋底,“當年拍拍屁股走時,說得比唱的還好聽——‘十年,頂多十年,我必回來喝你喜酒’。嘿,這都二十三年了!我這兒孫子都快能打醬油了雖然還沒影兒),他倒好,連個屁都沒放一個。”
    薑念正坐在院裏的石凳上,給阿禾縫新鞋。小丫頭的腳長得快,鞋底剛納好,鞋幫就短了半截。她手裏的針線穿得飛快,銀線在布麵上繡出小小的雲紋,繡著繡著,針腳頓了頓——那針法,還是老怪當年教她的,說“女子針線,也能當護身的符”。
    “哥,他許是有事絆住了。”薑念的聲音輕,像怕驚著什麽,“當年他教我龍蛻術時就說,他欠著東海的情,總得還了才能安心回來。”
    “欠情?欠情能欠二十多年?”薑山猛地坐直,煙袋鍋在石階上磕得邦邦響,“我看他就是忘了!忘了當年黃浦江祭壇上,是誰幫他擋了陰陽師那道黑符?忘了你為了學那勞什子龍蛻,疼得三天三夜沒合眼,他守在旁邊說‘丫頭,等我回來,傳你更厲害的本事’?”
    阿鸞從屋裏跑出來,手裏舉著片半透明的鱗片,是她剛從海邊撿的,像塊碎冰。“娘,舅姥爺,這是不是老神仙爺爺說的‘鎮海鱗’?”她記得娘提過,老怪總揣著這麽片鱗,說能鎮住江裏的邪祟。
    薑念接過鱗片,指尖輕輕摩挲。鱗片涼絲絲的,像老怪當年摸她頭頂的手。她想起老怪離開那天,也是個大風天,他背著個舊布包,站在黃浦江碼頭,回頭對她說:“丫頭,這世道亂,你得自己硬起來。等我回來,帶你去看真正的龍穴,比祭壇那地方氣派百倍。”
    那時她才十九,攥著斷刀的手還在抖,點頭如搗蒜,以為“十年”不過是轉眼的事。可轉眼,她都四十三了,三個丫頭都會跑會跳,老怪的影子還沒從江霧裏鑽出來。
    “或許……他遇到難處了。”薑念把鱗片遞給阿禾,小丫頭立刻攥在手裏,跑去跟阿瑤顯擺。“他總說,他欠的不是人債,是天債。當年為了救咱,破了好些規矩,怕是……”
    “怕什麽怕!”薑山打斷她,聲音突然高了,“他是老怪啊!當年能把八岐大蛇的影子打散,能讓你這凡胎長出龍蛻,還能有啥難處絆住他?我看他就是樂不思蜀,早把咱忘了!”話雖狠,煙袋鍋卻滅了,他低頭用火柴去點,劃了三根才劃著,手竟有些抖。
    薑念沒接話。她知道,哥不是真怨老怪,是心裏慌。承兒去了海上,生死未卜,他這當爹的,總得找個由頭念叨念叨,不然那股子擔心能把人憋炸。就像當年黃浦江激戰,他舉著龜甲擋在她身前,嘴裏罵罵咧咧,手卻把她護得死緊。
    “舅姥爺,”阿瑤抱著本舊書跑過來,書皮都磨掉了,是老怪留下的《山海雜記》,“書上說,東海有座蓬萊島,島上的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時間過得跟咱這兒不一樣呢。說不定老神仙爺爺在島上看花開,忘了日子啦。”
    薑山瞅著阿瑤亮晶晶的眼,心裏那點火氣突然就泄了。這丫頭的聲音軟乎乎的,像老怪當年哄他的調調。他伸手揉了揉阿瑤的頭發,粗糲的掌心蹭得丫頭咯咯笑。
    “罷了罷了,”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他回不回,日子也得過。承兒要是能平安回來,我親自去黃浦江碼頭等他,等上個十年八年又何妨?”
    話落,江風突然轉了向,卷著點淡淡的蘭花香飄過來——是三個丫頭身上常有的味,也像老怪布包裏那味。薑念抬頭望向江麵,夕陽正把浪花染金紅紅,像極了當年祭壇上染血的晨光。
    她突然笑了,對著江霧輕聲說:“師傅,你看,當年你護著的丫頭,現在也能護著別人了。你要是回來,我讓阿禾給你繡雙新鞋,比當年你穿的那雙結實。”
    江風掠過水麵,嘩嘩作響,像誰在遠處應了聲。薑山哼了一聲,轉身往廚房走:“晚飯吃鮁魚餃子,讓你那三個丫頭多吃點,長快點——等老怪回來,好讓他瞧瞧,他沒白疼的丫頭,把娃養得多水靈。”
    灶間的煙火慢慢升起來,混著江風,往更遠的地方飄去。或許在某個看不見的角落,有個背著舊布包的身影,正踩著浪花,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趕呢。
    五年光陰,像江裏的水,悄無聲息地淌走了。薑山的背更駝了些,守著海邊的小院子,每天聽潮起潮落,手裏的漁網補了又補,針腳密得像他心裏的牽掛。
    這天傍晚,他正蹲在礁石上收網,遠遠看見薑念領著三個丫頭往這邊走。阿鸞已經長成半大姑娘,眼尾的金芒隱了些,卻能在霧裏辨清十裏外的船影;阿瑤的聲音更清了,聽說鎮上的學堂請她去教孩子們念書,說她的聲音能讓頑劣的孩子靜下心;阿禾也高了,跑起來裙擺掃過沙灘,能踏出一串小小的綠芽。
    “哥,有承兒的信!”薑念的聲音帶著難掩的亮,手裏揚著封牛皮紙信封,邊角被海風吹得卷了毛。
    薑山的手猛地一抖,漁網滑進水裏,濺起的浪花打濕了褲腳。他顧不上撿,三步並作兩步衝過去,粗糙的手指在信封上摩挲——是部隊的番號,還有承兒那筆鋒剛硬的字,跟他年輕時寫“薑”字的架勢一個樣。
    信裏沒說家常,隻說他已升了營長,在威海衛打了場勝仗,繳獲了日本兵的軍旗。末尾提了句:“爹,我在船頭立了麵旗,紅底黑字,寫著‘還我河山’。風大的時候,這四個字能被吹得獵獵響,像您當年舉著龜甲撞向武士的喊聲。”
    薑山捏著信紙的手在抖,指腹把“還我河山”四個字磨得發皺。他想起承兒小時候,總愛搶他的龜甲玩,說要當“護家大將軍”;想起送他出海那天,少年人眼裏的光比日頭還烈。
    “聽說了嗎?”鄰居王大爺提著酒壺湊過來,滿臉紅光,“薑營長可是咱這一片的驕傲!報紙上都登了,說他帶的兵,個個跟猛虎似的,衝鋒時舉著那麵‘還我河山’旗,日本人見了都發怵!”
    薑山沒說話,隻是從懷裏摸出個布包,層層打開,是片被摩挲得發亮的龍鱗——當年薑念給承兒的那片,上個月托人捎了回來,說“帶著它打了勝仗,該讓爹沾沾喜氣”。他把龍鱗貼在眉心,鹹澀的海風刮過臉頰,竟嚐不出是鹽還是淚。
    “哥,你看。”薑念指著遠處的海麵,暮色裏,一艘軍艦正破浪而來,桅杆上隱約飄著麵紅旗,雖然遠,卻看得人心裏發燙。“承兒說,那旗子是他親手繡的,用的是從日本軍服上拆的紅線,一針一線縫的,比阿禾繡的護身符還結實。”
    阿鸞突然指著天空:“娘,舅姥爺,你們看!”
    眾人抬頭,見海鷗海鷗正追著那艘軍艦飛,翅膀在暮色裏劃出銀亮的弧線。阿瑤側耳聽了聽,脆生生地說:“它們在叫‘平安’呢,叫得可響了。”
    薑山慢慢蹲下身,抓起一把沙子,任由沙粒從指縫漏下去。他想起二十多年前,黃浦江祭壇上染血的晨光;想起龍蝦張最後那個帶著血沫的笑;想起承兒磕在青石板上的響頭。原來有些東西,真的會像種子,埋在土裏,就算被風雨捶打,也總能鑽出芽來。
    “他爹,”薑念遞過塊幹糧,“承兒在信裏說,等把日本人趕出去,就回來跟您學看風水,說要給咱國家測測最好的氣脈。”
    薑山咬了口幹糧,粗糲的麥香混著海風的味,竟格外踏實。他望著那麵越來越近的紅旗,突然笑了,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團:“這小子,還知道回來學本事。”
    夜色慢慢漫上來,漁家的燈火一盞盞亮了。薑山坐在礁石上,手裏攥著龍鱗,聽著遠處軍艦的鳴笛,像聽著兒子的腳步。他知道,那麵“還我河山”旗,比任何風水陣都管用——它鎮的不是龍脈,是千萬人心裏的底氣,是承兒這輩人,拚了命也要護著的,比血脈更重的東西。
    潮水漲了,漫過他的腳麵,帶著大海的溫度。薑山站起身,對著軍艦的方向,慢慢挺直了微駝的背。他想,等承兒回來,要告訴他:爹教你的本事,不止看宅相辨陰陽,更要記住,這萬裏江山的氣脈,從來都在咱中國人的骨頭裏,比龍蛻硬,比龜甲堅。
    又是五年過去,海邊的礁石被浪啃得更瘦了,薑山的胡子也全白了,像霜落在礁石上。甲午年那場海戰的硝煙早散了,可散不去的是口岸上飄著的外國旗子,是街頭巷尾議論的“割地賠款”,是夜裏總鑽進夢裏的、軍艦沉沒的巨響。
    薑念來送承兒的信時,手裏捏著張皺巴巴的報紙,頭版印著承兒的照片。他穿著筆挺的軍官製服,肩章閃著光,身後是飄揚的軍旗,紅底黑字的“還我河山”四個大字,在照片裏都透著股硬氣。
    “報紙上說,承兒現在是海軍裏最年輕的艦長了。”薑念的聲音有點抖,指尖劃過照片上兒子的臉,“他帶的那艘‘威遠號’,是用賠付款裏摳出來的錢修的,雖說是老船,卻被他打磨得比新船還精神。”
    薑山沒接報紙,隻是蹲在門檻上,摸著那副龜甲。甲片上的紋路被歲月磨淺了,像他越來越模糊的記憶——記不清承兒小時候具體長什麽樣,隻記得抱在懷裏時,那點軟軟的重量。
    “精神有啥用?”他突然冒出一句,聲音啞得像被浪打了多年的木頭,“船是老的,炮是舊的,連炮彈都得省著用。報紙上吹他厲害,說他單艦衝散過日本艦隊,可誰知道他夜裏是不是啃著幹硬的餅子,盯著儀表盤發愁?”
    前陣子聽路過的商人說,朝廷又簽了新約,把膠州灣租給了德國人。那天薑山把自己關在屋裏,對著黃浦江的舊地圖看了一夜,指腹一遍遍劃過那些被圈走的港口,像在揭自己的傷疤。
    “哥,我懂。”薑念歎了口氣,阿禾從身後探出頭,遞來一朵剛開的海葵花,花瓣上還沾著露水,“阿禾今早去海邊,說看見‘威遠號’的影子了,在霧裏像條龍。她說表哥站在甲板上,正對著海圖說話,身邊的士兵個個都挺著腰,跟當年龍蝦張他們一樣,眼裏有火。”
    薑山接過海葵花,花瓣涼絲絲的,突然想起承兒上次寄信說的:“爹,您別聽旁人說什麽孤掌難鳴。我這掌,不是孤的。船上的弟兄,哪個不是揣著‘還我河山’的念想?港口的百姓,連夜給我們縫棉衣,送幹糧,這都是勁兒,比炮彈還硬。”
    話是這麽說,可薑山總睡不著。他知道這世道有多難,外有列強環伺,軍艦在自家門口耀武揚威;內有紛爭不斷,朝堂上吵著“主戰”還是“主和”,把前線的將士當棋子。承兒那麵“還我河山”的旗,在這風雨飄搖的世道裏,像根孤零零的桅杆,看著挺,誰知道哪天就被更大的浪拍斷了。
    “前幾天,阿鸞去鎮上買東西,聽見茶館裏有人說風涼話。”薑念的聲音低了些,“說承兒是傻,拿著雞蛋碰石頭,說這江山早就不是咱的了,還守著那旗子幹啥……”
    “放他娘的屁!”薑山猛地站起來,龜甲“當啷”掉在地上,“那旗子是承兒他娘用血染過的念想,是龍蝦張用命護過的指望!這江山再破,也是咱祖祖輩輩埋骨的地方,憑啥不能守?”
    他吼得太急,嗆得咳嗽起來,咳得腰都彎了。阿瑤趕緊跑過來,小手輕輕拍著他的背,嘴裏哼著軟軟的調子,像清泉流過石縫,薑山的氣慢慢順了些。
    “舅姥爺,”阿瑤仰著臉,眼睛亮得像星子,“娘說,表哥的旗子上,有好多好多人的氣呢。有黃浦江犧牲的那些百姓的,有龍蝦張爺爺的,還有您和娘當年的……這些氣纏在一起,比鐵鏈還結實,浪打不斷的。”
    薑山看著阿瑤清澈的眼,又看了看薑念鬢邊新增的白發,突然覺得鼻子發酸。他這輩子就守著這一個兒子,像守著暗夜裏的火星火星,怕它滅了,又盼它能燒得旺些,照亮這黑漆漆的世道。
    這天夜裏,薑山做了個夢,夢見承兒站在“威遠號”的甲板上,海風吹得他製服獵獵作響。“還我河山”的旗子在他身後展開,像一對巨大的翅膀。遠處,好多好多船都跟了上來,有老漁船,有貨船,甚至還有小舢板,船上的人都舉著各式各樣的旗子,上麵寫著“家國”“故土”“子孫”……
    浪很大,風很烈,可那些船和那麵旗,愣是在浪裏開出一條路來。
    醒來時,天剛亮,薑山摸了摸眼角,濕的。他起身走到海邊,望著霧蒙蒙的海麵,對著遠方喊了一聲:“承兒,爹給你補了件新坎肩,用的是最結實的帆布,等你回來穿……”
    喊聲被浪吞沒了,可他覺得,兒子一定聽見了。就像那麵“還我河山”的旗,不管風多大,總能讓惦記它的人,聽見那獵獵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