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天你到底多大歲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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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清晨,巷口的豆漿攤剛冒起熱氣,郵差就敲響了沈家的門。沈清辭接過信封時,指尖觸到那層燙金的請帖邊角,心裏咯噔一下。
    信封上是林曼雲的字跡,卻寫得格外用力,墨跡都有些發洇。拆開一看,紅底灑金的請帖上,“囍”字刺得人眼疼——林曼雲要嫁了,嫁的正是那個她哭著喊著不願見的糟老頭子。
    “定在下月初六,”沈父捏著請帖的手微微發抖,“這才幾天,怎麽就……”
    沈清辭的眼圈一下子紅了。請帖上的措辭客氣又疏離,隻說“蒙周府不棄,擇吉日完婚”,半句沒提委屈,可她仿佛能看見表姐寫下這些字時,咬得發白的嘴唇。
    薑山站在一旁,看著那紅得刺眼的請帖,眉頭緊鎖。他想起昨天林曼雲失魂落魄的背影,想起她說的“活不下去”,心裏像堵了塊石頭。亂世裏的女兒家,終究還是沒能躲過被擺布的命。
    “她這是……認命了?”沈母歎了口氣,把請帖往桌上一放,“那周老頭比她爹還大兩歲,家裏倆姨太個個厲害,這一去,不是跳進蜜罐,是跳進了……”
    後麵的話沒說出口,可誰都懂。
    沈清辭攥著請帖的邊角,指腹被金粉硌得發疼。她忽然想起昨天林曼雲哭著說“你真想看著我嫁那個糟老頭子”,原來那時她就知道,自己躲不過去。所謂的“共侍一夫”,不過是走投無路前,最後一次抓瞎的掙紮。
    “我去看看她。”沈清辭猛地站起身,聲音帶著點發顫的急切。
    薑山拉住她的手腕,搖了搖頭:“現在去,怕是更讓她難堪。”他看著請帖上那排工整的小字,“她既下了決心,咱們……隻能祝她往後少受點苦。”
    沈清辭望著窗外,巷口的風卷著落葉打著旋,像在替誰哭。她把請帖輕輕撫平,疊成小方塊塞進袖袋裏。紅底灑金的顏色透過布麵隱隱透出,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心口發疼。
    亂世裏的婚事,哪有什麽“恭喜”可言?不過是各有各的不得已罷了。
    沈清辭攥著請帖的手猛地收緊,金粉簌簌落在衣襟上:“我聽巷口的王嬸說,這周老頭跟東北軍的一個團長稱兄道弟,前陣子還跟著去軍營赴宴,馬車直接停在營門口。”
    她的聲音發顫,眼裏滿是焦灼:“表姐定是被脅迫了!她昨天還說死也不嫁,怎麽可能一夜之間就改了主意?定是周老頭借著軍閥的勢逼她,要麽就是……就是她家裏人被拿住了把柄。”
    薑山的眉頭擰得更緊,拳頭在身側攥得咯吱響。他在碼頭見過太多這樣的事——軍閥一句話,就能讓普通人家家破人亡。周老頭要是真攀附了東北軍,想逼林曼雲就範,簡直易如反掌。
    “亂世裏的聯姻,哪有什麽心甘情願?”沈父歎了口氣,敲了敲煙袋鍋,“這周老頭怕是想借著軍閥的勢鞏固生意,林家呢,或許是欠了周府的債,或許是怕被尋仇,隻能把曼雲推出去當籌碼。”
    沈母在一旁抹起了眼淚:“可憐這孩子,昨天還跪在院裏哭,今天就成了別人的填房。那周府的姨太們,聽說連下人都敢打罵,曼雲這性子,去了還不知要受多少委屈。”
    沈清辭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砸在請帖上,暈開一小片墨跡:“她肯定是沒辦法了……昨天她說‘活不下去’,原來是這個意思。比起被軍閥尋仇,嫁給周老頭,至少能保家裏人平安。”
    薑山看著她哭紅的眼,心裏像被鈍刀子割著。他忽然想起東單那次,自己為了護著清辭跟洋兵拚命,可麵對這無處不在的軍閥勢力,他這點力氣又算得了什麽?連一個姑娘的命運都護不住。
    “這請帖,”薑山拿起桌上的紅帖,指腹摩挲著冰涼的紙麵,“說不定是她故意寫得這麽快,就是想斷了自己的退路,也斷了我們的念想。”
    沈父點了點頭,眼裏滿是無奈:“亂世裏,能保一家平安就不容易了。曼雲這步棋,走得苦,卻也是沒辦法的辦法。”
    院子裏的石榴樹葉被風吹得嘩嘩響,像是在替誰歎氣。沈清辭把請帖小心地折好,放進抽屜最深處。她知道,從今往後,那個會跟她搶糖吃、會編謊話的表姐,再也回不來了。
    而這亂世的風,還在呼呼地刮著,誰也不知道下一個被卷走的,會是誰。
    巷口的喧鬧忽然變了調。
    幾個東北軍士兵正拽著一個穿藍布衫的姑娘往胡同裏拖,姑娘的發髻散了,哭得撕心裂肺,手裏的菜籃子摔在地上,青菜滾了一地。領頭的是個歪戴帽子的排長,嘴裏罵罵咧咧:“哭什麽哭?跟爺回營裏享福去,比你在這窮巷子裏強!”
    周圍的百姓縮在門後偷看,沒人敢出聲——誰都知道東北軍的厲害,惹了他們,輕則挨揍,重則丟命。
    就在這時,一聲怒喝炸響在巷口:“住手!”
    眾人抬頭一看,隻見一個穿筆挺軍裝的年輕軍官大步走來,肩上扛少校校軍銜,眉眼淩厲,正是東北軍裏少有的讀過軍校張副官官。
    他一把推開那個拽著姑娘的士兵,指著歪帽排長怒喝:“人家姑娘不願意,你他媽的還把人往死裏拽,什麽意思?”
    歪帽排長愣了愣,見是張副官,雖有些忌憚,卻還是梗著脖子道:“張副官,這是弟兄們……”
    “弟兄們就可以搶男霸女?”張副官打斷他,聲音更沉,“真當我們是土匪嗎?總司令三令五申要整肅軍紀,你當耳旁風?”
    那姑娘趁亂往人群裏躲,被張副官攔住,他放緩了語氣:“別怕,沒人敢動你,回家去吧。”
    姑娘愣了愣,見他眼裏沒有惡意,才哭著福了福身,撿起菜籃子往家跑。
    歪帽排長臉漲得通紅,還想爭辯:“可弟兄們在前線賣命,找個姑娘……”
    “賣命就該禍害百姓?”張副官一腳踹在他腿彎,“老子在前線殺鬼子的時候,你還在娘胎裏!給我滾回營裏關禁閉,好好想想什麽是軍人!”
    周圍的士兵嚇得不敢作聲,連大氣都不敢喘。百姓們躲在門後,偷偷看著這個敢替民女出頭的軍官,眼裏閃過一絲驚訝——原來東北軍裏,也有不拿百姓當草芥的。
    張副官掃了眼噤若寒蟬的士兵,又看了看縮在門後的百姓,眉頭緊鎖。他知道,就憑他一個人,護不住這滿城的百姓,可隻要他在一天,就不能看著弟兄們變成真的土匪。
    風卷著塵土掠過巷口,帶著股說不出的沉鬱。遠處傳來軍號聲,可這巷子裏的驚魂未定,卻久久散不去。
    第二天一早,北平城的大街小巷忽然貼滿了告示,蓋著鮮紅的帥府大印,墨跡未幹,字裏行間透著刺骨的嚴厲。
    幾個識字的百姓湊在告示前念出聲,聲音裏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惶:“……凡我東北軍將士,敢有強搶良家女子、逼迫良家為妾者,無論官職高低,格殺勿論!”
    “尤其是各級軍官,若縱容下屬、自身犯事者,罪加一等,就地正法!”
    最末一行字更是讓人心頭一震:“此令,乃大帥親定,少帥督辦,誰敢違抗,軍法從事!”
    巷口賣早點的王掌櫃抹了把汗,小聲對旁邊的人說:“這是動真格的了?昨天還看見士兵在街上胡來,今天就敢說‘格殺勿論’?”
    “聽說昨天張副官在巷口教訓了搶姑娘的排長,這事怕是捅到帥府去了。”另一個穿長衫的先生推了推眼鏡,“少帥年輕,留過洋,最恨軍紀敗壞,怕是他力主下的令。”
    沈清辭站在門口,看著那張蓋著雙印的告示,心裏忽然一動。她想起林曼雲的請帖,想起周老頭和東北軍團長的關係,手指忍不住絞緊了衣角。
    “這告示來得蹊蹺。”薑山站在她身邊,眉頭緊鎖,“大帥向來對底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怎麽突然下這麽狠的令?”
    “管他為什麽,”沈父從屋裏走出來,手裏捏著煙袋,“至少這陣子,百姓能喘口氣了。”他往周府的方向瞥了瞥,“曼雲的事……說不定也能有轉機。”
    沈清辭的心猛地一跳。是啊,周老頭能逼婚,靠的不就是軍閥的勢?如今帥府嚴令禁止逼搶良家,他若再敢用權勢壓人,不就撞到槍口上了?
    她轉身往屋裏跑:“我去給表姐寫封信!”
    薑山看著她輕快的背影,又望向巷口那張鮮紅的告示,嘴角忍不住翹了翹。亂世裏的光,或許來得遲些,但終究是來了。
    遠處傳來軍靴踏地的聲音,這次卻格外整齊,再沒有往日的喧嘩。百姓們悄悄打開門,看著列隊走過的士兵個個挺胸抬頭,雖依舊帶著軍人的肅殺,卻再沒了之前的匪氣。
    風卷著告示的邊角輕輕作響,北平城的天,似乎亮了那麽一絲。
    巷口的早點攤又熱鬧起來,王掌櫃一邊翻著油餅,一邊跟排隊的街坊搭話:“都說東北軍是土匪,看來也不能全信。你瞧這幾日,街上連個吵架的都沒有,巡邏的兵見了老人還會扶一把,比前陣子安穩多了。”
    旁邊挎著籃子的張大媽連連點頭:“可不是嘛!前兒個我家老頭子去南城買藥材,回來晚了,還遇上巡邏隊送他到巷口,說是‘夜裏不安全,老人家單獨走危險’,聽著心裏熱乎乎的。”
    沈清辭端著剛熬好的粥從院裏出來,正好聽見這話,嘴角忍不住往上揚了揚。這些天她去學堂,確實沒再見過士兵強搶東西,連街角那個總被欺負的報童,都敢把報攤擺到街麵中間了。
    “軍紀嚴了,兵就像個兵樣了。”薑山挑著水桶從井邊回來,桶沿的水珠滴在青石板上,濺起細小的水花,“前兒個碼頭來了批賑災糧,東北軍派了一個連看守,連隻蒼蠅都飛不進去,聽說最後一粒米都分到了災民手裏。”
    沈父蹲在門檻上抽著煙,看著街上往來的士兵,眼裏的戒備淡了許多:“亂世裏,能守住‘不禍害百姓’這條底線,就不算壞。之前那些混賬事,或許真是底下人胡來,上麵未必全知道。”
    正說著,兩個穿灰布軍裝的士兵扛著梯子走過,見巷口的歪脖子樹擋了路,還特意停下來鋸掉了礙事的枝椏,臨走時還跟王掌櫃道了聲謝,說是“怕樹枝掉下來砸到人”。
    “你看你看,”王掌櫃指著士兵的背影,嗓門更亮了,“這哪像土匪?比有些地方的巡警還盡心呢!”
    沈清辭望著士兵遠去的方向,心裏忽然敞亮了。這世道就像塊被煙熏過的窗紙,乍一看灰蒙蒙的,可仔細瞧,總能透出些光來。東北軍裏或許有渾人,但也有張副官那樣的硬氣人,有認真維護秩序的普通士兵,不能一杆子打翻一船人。
    薑山把水桶放下,走到她身邊,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忽然開口:“等世道再安穩些,我就去從軍。”
    沈清辭轉頭看他,眼裏閃著光:“去當像張副官那樣的兵?”
    “嗯,”薑山點頭,眼神堅定,“護著自己人,守著這城,讓那些說‘東北軍都是土匪’的話,再也沒人信。”
    風從巷口吹過,帶著油餅的香氣和士兵身上淡淡的硝煙味,竟不覺得違和。北平城的秩序在慢慢歸位,人心底的偏見,也像被風吹散的煙,漸漸淡了。
    這天午後,沈清辭正和薑山在院裏收拾晾曬的藥材,院門外忽然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緊接著就是林曼雲帶著笑的嚷嚷:“清辭!薑山!我來啦!”
    兩人抬頭一看,隻見林曼雲穿著件月白色的旗袍,發髻梳得整整齊齊,臉上帶著久違的亮色,手裏還提著個食盒,哪還有半分前些天的愁苦樣?
    “表姐?”沈清辭迎上去,見她眼角眉梢都是笑,心裏先鬆了口氣。
    “黃了!我那婚事,黃了!”林曼雲把食盒往石桌上一放,掀開蓋子,裏麵是剛出爐的桂花糕,香氣撲鼻,“周老頭昨天親自派人來退了親,說是‘不敢違抗帥府令,不敢強逼良家’,你說逗不逗?”
    薑山站在一旁,看著她笑得露出梨渦的樣子,想起她之前哭紅的眼,嘴角也忍不住彎了彎:“這是好事。”
    “可不是好事嘛!”林曼雲抓起一塊桂花糕塞進嘴裏,含糊不清地說,“我一聽見退親的消息,當場就跳起來了!我娘還罵我沒規矩,可我管不住啊,心裏頭那股子樂勁兒,跟開了花似的!”
    她把食盒往薑山麵前推了推,眼裏閃著狡黠的光:“我第一時間就想告訴你,畢竟……當初要不是你和清辭點醒我,我說不定真就鑽了牛角尖。”
    沈清辭看著她坦蕩的樣子,心裏的那點疙瘩也散了:“那你往後打算怎麽辦?”
    “念書去!”林曼雲拍了下手,語氣輕快,“我爹被我纏得沒辦法,答應讓我去女子學堂了,跟你做同學!”她瞥了薑山一眼,故意拖長了調子,“往後啊,我也做新女性,不圍著男人轉了。”
    薑山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撓了撓頭:“這才對。”
    林曼雲笑得更歡了,把桂花糕往兩人手裏塞:“快吃快吃,我娘親手做的,慶祝我重獲新生!”
    陽光透過石榴樹葉落在三人身上,帶著桂花的甜香。沈清辭看著表姐眼裏的光,又看了看身邊眉眼溫和的薑山,忽然覺得,這亂世裏的日子,隻要肯往前看,總能生出些甜來。
    林曼雲吃著糕,忽然想起什麽,衝薑山擠了擠眼:“對了,我退親的消息,夠不夠你記起點別的?比如……你到底是不是七十八?”
    薑山被噎了一下,沈清辭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院子裏的笑聲像風鈴似的,脆生生地飄出了老遠。
    林曼雲把最後一塊桂花糕塞進嘴裏,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忽然正經起來,盯著薑山問:“說真的,我也想問你到底多大歲數?之前你跟清辭爭,說自己七十八,可瞧你這身手,這精氣神,頂多二十五六,總不能真成了老妖精吧?”
    薑山被問得一愣,撓了撓頭,眉頭又皺了起來。這些天他試著回想過去,腦子裏卻隻有些模糊的碎片——有時是槍林彈雨的轟鳴,有時是老北京胡同的吆喝,還有時是個看不清臉的老太太,摸著他的頭說“小山都長這麽高了”。
    “我……”他張了張嘴,語氣裏帶著困惑,“我記不清了。清辭說我救她的時候,看著像二十出頭;可有時候腦子裏閃過的畫麵,又覺得自己活了很久。”
    沈清辭在一旁補充:“前兒個他幫王大爺修屋頂,踩著梯子往上爬時,動作利落地像小夥子;可說起東單的老戲樓,他記得比我爹還清楚,連哪年著過火都知道。”
    林曼雲托著下巴,饒有興致地打量他:“這可奇了,難不成你真有兩副歲數?”她忽然眼睛一亮,“哎,你會不會是……得了什麽怪病,記混了?或者,你根本不是普通人?”
    薑山被她越說越玄乎,忍不住笑了:“哪有那麽多怪事。說不定就是摔了頭,把年紀也摔忘了。”他看向沈清辭,眼神溫和,“多大歲數也不重要,反正現在有地方住,有你們在,就挺好。”
    沈清辭的臉微微一紅,低頭撚著衣角,沒說話。
    林曼雲看著他們倆的樣子,心裏那點殘存的念想徹底散了,反倒覺得這樣挺好。她站起身,拍了拍旗袍上的點心渣:“行吧,歲數之謎就先存著,等你啥時候想起來了再說。我得回家收拾東西,後天就去學堂報到,可不能輸給你這‘老同學’。”
    她說著,衝兩人揮揮手,腳步輕快地出了院門,陽光把她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再沒了之前的沉重。
    薑山望著她的背影,又轉頭看向沈清辭,忽然笑了:“說不定,我真有七十八。”
    沈清辭被他逗得“噗嗤”一聲笑出來,撿起塊桂花糕塞到他手裏:“吃你的吧,老妖精。”
    風穿過院子,帶著桂花的甜香,把兩人的笑聲送得老遠。歲數多少又有什麽關係呢?重要的是,往後的日子,他們可以一起數著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