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的不願意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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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藤美穗的肚子一天天鼓起來,像揣小南瓜南瓜,走路時不得不微微後仰,手輕輕護著腰。薑山每天幫她搬竹凳,曬草藥時會替她把竹籃掛在低些的樹枝上,夜裏廊下的風大了,他會默默多鋪一床褥子。
這些細微的舉動,落在巡邏士兵眼裏,就成了“認命”的證據。
“嘿,你瞧,”兩個端著步槍的士兵靠在鐵絲網外,壓低聲音閑聊,“那女人肚子都這麽大了,薑山那股子倔勁也該磨沒了吧?”
另一個撇撇嘴,眼裏卻帶著點得意:“那是!有了孩子,再硬的石頭也得化。他這輩子就算想跑,也得掂量掂量孩子——咱們少佐這招,真是高!”
話音剛落,就見神木大雷的副官搖著扇子走過來,聽見他們的話,笑眯眯地接茬:“可不是嘛!軍部早就說了,隻要有了龍氣血脈,不怕他不留下。現在好了,孩子快生了,他這些天看少佐的眼神都軟了,哪還有半分當年炸軍艦的狠勁?”
他往庭院裏瞥了一眼,薑山正蹲在地上,給佐藤美穗係鬆開的鞋帶,動作慢騰騰的,卻透著股說不出的耐心。
“太好了,”副官摸著下巴,聲音裏滿是如釋重負,“這麽個一身神秘的男人,要是能心甘情願留在帝國,比打贏十場仗都管用!他的‘氣’能安邦,孩子的血脈能續脈,這才是長治久安的法子。”
旁邊的士兵趕緊附和:“少佐少佐厲害!熬了這麽多年,硬是把塊滾刀肉捂成了繞指柔。這下好了,任務總算要完成了,軍部的嘉獎怕是又要下來了!”
這些話順著風飄進庭院,佐藤美穗正靠在櫻花樹下曬太陽,聞言手指猛地攥緊了衣襟。她低頭看著自己隆起的肚子,感受著裏麵小生命的胎動,心裏像塞了團亂麻——他們都以為她是靠“本事”留住了他,以為這孩子是拴住他的鎖鏈,可隻有她知道,薑山給她係鞋帶時,指尖劃過她腳踝的溫度,不是認命,是藏在眼底的、更沉的算計。
他昨夜還在她耳邊說,櫻花樹根下的鐵皮已經磨得隻剩一層薄皮,符紙藏在嬰兒繈褓的夾層裏,就等孩子落地,趁著亂勁往外衝。
“他們在誇你呢。”佐藤美穗輕聲說,目光落在鐵絲網外那些晃動的人影上。
薑山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笑:“誇我什麽?誇我快成你們帝國的‘種馬’了?”
他蹲下來,耳朵湊近她的肚子,聽著裏麵細微的動靜,聲音放軟了些:“別管他們怎麽說。等孩子出來,咱們就走——你記著,從井台往東南跑,那裏的法陣 eakest,我已經用符水浸過,能擋片刻。”
佐藤美穗的心跳得飛快,點了點頭,指尖卻冰涼。她知道,外麵那些人越覺得薑山會“心甘情願留下”,他們的計劃就越容易成,可聽著那些稱讚她“本事大”的話,她隻覺得像被人扇了耳光——她哪有什麽本事,不過是和他一起,在這牢籠裏演了場戲。
夕陽西下時,薑山幫她回屋,路過鐵絲網,正撞見副官對著記錄員叮囑:“記上,申時,薑山扶少佐回屋,步履從容,顯溫情。”
薑山腳步沒停,隻是在她耳邊低聲說:“從容?等咱們跑出去,讓他們看看什麽叫真的從容。”
佐藤美穗靠在他懷裏,感受著他手臂的力量,突然覺得這隆起的肚子,不是鎖鏈,是他們的通行證。外麵的人越覺得孩子是“留他的籌碼”,這籌碼就越能變成“逃出去的鑰匙”。
那些稱讚她的聲音還在繼續,可她已經不在乎了。她隻在乎懷裏的溫度,和肚子裏那個即將到來的、帶著兩個人希望的小生命。
牢籠外的人以為勝券在握,卻不知道,籠中的人早已在孩子的心跳裏,悄悄係好了逃生的繩。
午後的陽光穿過櫻花樹,在地上織出細碎的光斑。佐藤美穗靠在廊柱上,手輕輕搭在隆起的肚子上,薑山正蹲在她腳邊,給她磨一雙軟底的木屐,動作慢得像在雕刻什麽寶貝。
“說,你是不是愛上我了?”她突然開口,聲音裏帶著點狡黠,還有不易察覺的緊張。
薑山磨木屐的手頓了頓,抬頭看她,陽光落在他眼裏,晃出細碎的光。他挑了挑眉,故意板起臉:“胡說什麽。”
“我沒胡說。”佐藤美穗挺了挺肚子,嘴角揚著笑,“你每天給我煮梅子湯,夜裏總醒來看我蓋沒蓋被子,連我皺眉你都要問是不是哪裏不舒服——不是愛上是什麽?”
薑山放下木銼,直起身,蹲得久了,膝蓋有些發僵。他伸手,輕輕撫過她臉頰邊的碎發,指尖帶著磨木屐的糙意,卻燙得她心尖發顫。
“不是我愛上你。”他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聲音低沉,卻像羽毛拂過心湖,“是你愛上我了。”
佐藤美穗的臉“騰”地紅了,剛想反駁,他的唇已經輕輕落了下來。很輕,像櫻花落在水麵,帶著陽光的溫度和木屐的木屑香,卻比任何激烈的親吻都更讓人踏實。
她閉上眼睛,抬手摟住他的脖子,肚子抵在他小腹上,能感受到他身體的僵硬,還有隨後慢慢放鬆的柔軟。
一吻結束,兩人額頭相抵,呼吸交纏。
“這些年,”薑山的聲音有些啞,帶著濃濃的悵然,又藏著點滿足,“我總以為幸福是炸掉軍艦,是逃回碼頭,是抱著清辭和孩子說我回來了。”
他低頭,看了看她的肚子,又抬頭看她的眼睛,眼底的紋路裏盛著化不開的溫柔:“可這些年,陪你在院裏看月亮,聽你講東京的雪,看你把草藥曬得整整齊齊,甚至……跟你鬥嘴的時候,我才慢慢明白,原來幸福不是驚天動地,是身邊有個人,能讓你覺得,就算困在這鐵籠子裏,日子也能過出點滋味。”
佐藤美穗的眼淚突然湧上來,不是傷心,是被什麽東西填得滿滿的,暖得發疼。她捶了他一下,力道輕得像撓癢:“誰跟你鬥嘴了……明明是你總氣我。”
薑山抓住她的手,放在唇邊輕輕吻了吻,掌心的老繭蹭著她的皮膚:“是,是我氣你。氣你總把苦藥自己喝,氣你夜裏偷偷抹眼淚,氣你……明明害怕得要命,卻還裝作不怕的樣子。”
他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那裏的心跳沉穩有力:“佐藤美穗,我不管什麽龍氣,不管什麽任務,我隻知道,這些年守著你,等著這個孩子,是我這輩子最踏實的日子。”
鐵絲網外傳來士兵換崗的腳步聲,兩人都沒動,隻是靜靜地看著彼此。陽光穿過枝葉,在他們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像這些年起起落落的日子,最終都落進了此刻的平靜裏。
原來愛不是轟轟烈烈的宣言,是在無數個平淡的瞬間裏,慢慢攢下的篤定——是他給她磨的木屐,是她為他曬的草藥,是兩人低頭時,能看到同一片落滿櫻花的地麵。
薑山低頭,又輕輕吻了吻她的額頭,像在確認什麽珍貴的寶貝。
“等出去了,”他低聲說,“我還給你磨木屐,你還給我講東京的雪,好不好?”
佐藤美穗用力點頭,眼淚落在他手背上,滾燙的,卻帶著甜。
晚風帶著草藥的清香,從鐵絲網的縫隙裏鑽進來。薑山坐在廊下,手裏轉著那枚磨圓的石頭,佐藤美穗靠在他肩頭,肚子裏的小家夥踢了踢,兩人同時低頭笑了。
“以前在碼頭,”薑山突然開口,聲音被晚風揉得很軟,“我總跟弟兄們說,日本人沒一個好東西。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連三歲的孩子都不放過——那時候我眼裏,你們的軍裝就是血做的,槍杆子上都掛著中國人的骨頭。”
佐藤美穗的身體僵了僵,手指下意識地攥緊了他的衣角。她知道他說的是實話,那些在占領區流傳的暴行,她就算沒親眼見過,也聽過風聲。
“可跟你相處這幾年,”薑山轉過頭,看著她的眼睛,月光在他瞳孔裏漾著,“我才慢慢明白,軍裝是軍裝,人是人。”
他抬手,輕輕撫過她鬢角的白發——那是這幾年熬出來的,比剛來時明顯多了些。“你給我換藥時,會偷偷往傷口上撒止痛的草藥;我罵你們軍部時,你從不反駁,隻是默默給我倒杯熱水;就連懷了孩子,你怕我擔心,夜裏腿抽筋都咬著牙不吭聲……”
他數著這些細碎的事,像在數手裏的石頭紋路,“這些日子,我總算看明白了,不管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心裏都揣著點好。你盼著少佐的櫻花,我想著清辭的灶台,本質上不都一樣?都是想守著點溫暖,過幾天踏實日子。”
佐藤美穗的眼淚突然掉下來,砸在他手背上。她想起少川小左臨死前說的“想回家種櫻花”,想起神木大雷眼裏的貪婪,也想起薑山夜裏抱著她的手,說“別怕,有我”。
原來所謂的“好”與“壞”,從來不是按國籍分的。有人披著軍裝卻藏著豺狼心,有人頂著“敵人”的名頭,卻把僅有的溫柔,一點點分給了身邊的人。
“我爹以前是醫生,”她吸了吸鼻子,聲音帶著哭腔,“他總說,醫者眼裏隻有病人,沒有國籍。那時候我不懂,覺得他是懦弱,直到……”
直到遇見薑山,直到在這鐵籠子裏,看著他用燒焦的羽毛畫符,看著他給她磨木屐,看著他明明恨著“日本人”,卻把最軟的那句“委屈你了”,說給了她聽。
薑山把她摟得緊了些,下巴抵在她發頂:“以前是我糊塗,把人都裝在一個框裏看。這幾年跟你過日子才知道,哪有什麽天生的壞人?不過是世道把人逼成了各種各樣的樣子。”
他低頭,吻了吻她的發旋,那裏還沾著白日裏曬的陽光味:“等出去了,我帶你去見清辭。她是個心軟的,見了你就知道,你跟那些殺人放火的不一樣。咱們兩家,就住在一個院子裏,種點櫻花,也種點蘆葦——你看,多好。”
佐藤美穗靠在他懷裏,聽著他描繪的“出去以後”,眼淚流得更凶了,卻笑著點了點頭。鐵絲網外的軍號聲又響了,還是那麽冰冷,可此刻她心裏卻暖烘烘的。
原來仇恨的冰,是能被日複一日的溫柔融化的。原來所謂的“敵人”,也能在絕境裏,變成彼此心裏那點揣著的“美好”。
薑山看著懷裏哭哭笑笑的人,突然覺得,這幾年的囚禁,雖然磨掉了他的棱角,卻讓他看清了更重要的事——人性從來不是非黑即白的,就像這院子裏的月光,既能照見鐵絲網的冰冷,也能映出兩人交握的手,溫暖得讓人舍不得鬆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