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死不屈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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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山被帶走後,沈清辭的爹娘就沒離開過這間棚戶區的破屋。兩位老人都年過六旬,嶽父的腿在早年做木工時被砸過,走路一瘸一拐,嶽母的眼睛也花了,穿針引線都得湊到油燈底下瞅半天。可他們總說:“一家人擠著才暖和。”白日裏幫著沈清辭哄小孫子,夜裏就蜷在草堆上,聽著隔壁日軍營地的狼嚎,一夜夜睡不著。
那年冬天冷得邪乎,江風像刀子似的往骨頭縫裏鑽,家裏的糧缸早就見了底。八能和小兒子餓得直哭,沈清辭把自己的棉襖拆了,絮進孩子的小褂裏,自己裹著件單衣發抖。嶽父看著女兒顴骨一天天凸起來,看著兩個外孫抓著牆皮往嘴裏塞,半夜裏揣著個破布包就拉著老伴往外走。
“我去營區後巷碰碰運氣,”他啞著嗓子對沈清辭說,“聽說那裏每天都有扔掉的飯團,我去撿點回來,給孩子熬點粥。”
嶽母攥著他的袖子哭:“那地方有日本兵的狼狗,你腿不利索……”
“沒事,”嶽父拍了拍她的手,手裏的布包磨得發亮,“我躲著走,就撿點他們不要的。你在家看好清辭和孩子。”
兩人一瘸一拐地摸黑往日軍營區走,雪粒子打在臉上生疼。營區後巷堆著如山的垃圾,爛菜葉上結著冰碴,混著馬糞和說不清的腥臭。嶽父佝僂著背,在垃圾堆裏扒拉,凍裂的手指被碎玻璃劃開了口子,血珠滴在雪地上,很快就凍成了暗紅的點。嶽母就在旁邊望風,看見巡邏兵的影子就趕緊拽他躲進斷牆後。
天快亮時,他們終於撿到了小半塊發餿的米糕,還有幾個被踩爛土豆豆。嶽父把米糕小心翼翼地裹進布包,像捧著什麽稀世珍寶:“夠孩子吃兩頓了,回家。”
可剛走出巷口,就撞見兩個喝醉的日本兵。其中一個看見嶽母手裏的布包,獰笑著衝過來搶。嶽父把老伴往身後一護,自己迎上去,結結巴巴地說:“是……是撿的,給孩子的……”
日本兵聽不懂,隻當他要反抗,一腳踹在他的瘸腿上。嶽父“哎喲”一聲跪倒在雪地裏,布包掉在地上,米糕滾出來,沾了滿身泥雪。另一個日本兵覺得好玩,拔刺刀刀,用刀背一下下砸他的背。
“別打了!求求你們別打了!”嶽母撲上去護著老伴,被日本兵一把推開,頭撞在石牆上,頓時血流如注。她顧不上疼,爬過去抱住日本兵的腿,哭喊著:“要打打我!那米糕是給娃的,他快餓死了……”
日本兵被吵煩了,猛地舉起刺刀。嶽父眼睜睜看著刺刀紮進老伴的胸口,他嘶吼著撲過去,卻被另一個日本兵用槍托砸中太陽穴,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等沈清辭順著血跡找到巷口時,嶽父還剩最後一口氣,他的手死死摳著地上的雪,指縫裏全是血,眼睛卻望著家的方向,嘴裏嗬嗬地響,像是想說什麽。嶽母趴在他身邊,手裏還攥著那塊沾了泥的米糕,血把雪染得一片通紅。
沈清辭抱著兩個孩子,跪在雪地裏,喉嚨裏像堵著燒紅的烙鐵,哭不出一點聲音。八能看著外婆手裏的米糕,突然掙脫母親的手,爬過去想把米糕撿起來,卻被沈清辭死死按住。孩子不懂死亡,隻知道那是外婆為他討來的吃的,他咧著嘴哭,眼淚凍在臉上,像掛了層冰碴。
那天晚上,沈清辭用一塊破席子把爹娘卷了,埋在棚戶區後麵的亂葬崗。沒有墓碑,隻有兩個小小的土堆,被寒風刮得越來越平。她抱著兩個孩子坐在墳前,八能突然指著土堆說:“娘,外公外婆是不是凍僵了?我們把龜甲給他們好不好?”
沈清辭捂住他的嘴,眼淚終於決堤。她知道,爹娘不是凍僵的,是為了那口能讓外孫活下去的吃食,死在了最冷的冬天裏。而那半塊米糕,最終被她埋進了土裏,和爹娘一起,成了這亂世裏最沉的念想。
上海的租界像座被炮火圍起來的孤島,沈清辭帶著兩個孩子擠在孤島邊緣的鐵皮棚裏。這裏住的都是些逃難的人,空氣裏永遠飄著煤煙和餿飯的味道,鐵皮被雨水敲得咚咚響,冬天冷得像冰窖,夏天又悶得喘不過氣。
她得活下去,帶著八能和小兒子活下去——這是薑山臨走時的眼神裏藏著的話。
天不亮,沈清辭就背著小兒子,拉著八能往碼頭的垃圾場走。租界的垃圾場比棚戶區的幹淨些,偶爾能撿到洋人扔掉的麵包邊、罐頭盒。八能背著個比他還高的破麻袋,凍裂的小手在垃圾堆裏翻找,看到塊沒啃完的骨頭就塞進麻袋,那是給弟弟留的——他聽人說,骨頭熬湯能長力氣。
沈清辭則去給洋人的公館幫工,洗那些永遠洗不完的衣服。肥皂水浸得她手背上全是裂口,冬天一凍,像撒了把鹽。有次給女主人熨燙絲綢旗袍,手一抖燙出個焦痕,被管家劈頭蓋臉罵了半個鍾頭,工錢扣了一半,她攥著那點錢,蹲在公館後巷哭,怕回去晚了,孩子們餓肚子。
八能懂事得讓人心疼。沈清辭去做工時,他就在鐵皮棚附近拾破爛,玻璃瓶、廢報紙、哪怕是別人踩扁的煙盒,他都小心翼翼收起來,攢多了就賣給收廢品的老頭。有次為了搶一個掉在泥裏的罐頭盒,被大點的孩子推倒在汙水裏,他爬起來不吭聲,隻是把罐頭盒擦得鋥亮,塞進麻袋,回家舉給沈清辭看:“娘,能換兩個銅板。”
小兒子身子弱,總生病。沈清辭沒錢請大夫,就聽棚戶區的老人說,租界公園的草根能退燒,她就趁夜裏翻牆進去挖。有次被巡捕撞見,追得她抱著孩子在暗巷裏跑,鞋跟跑掉了,光著腳踩在碎玻璃上,血順著腳後跟流,她卻死死捂住孩子的嘴,怕哭出聲引來更凶的人。
租界的日子也不是真的安全。日本兵偶爾會以“查奸細”的名義闖進來,挨家挨戶翻東西。每次聽到皮靴聲,沈清辭就把八能和小兒子塞進床底的暗格裏,那是她用破木板搭的,隻能勉強容下兩個孩子。她自己則坐在門口,手裏攥著薑山留下的那支勃朗寧——槍裏沒子彈,可她總得攥著點什麽,才敢麵對那些帶刺刀的影子。
有次日本兵翻到八能藏的彈殼,以為是什麽武器,一把揪住孩子的衣領。八能嚇得臉發白,卻突然想起爹說的“龜甲能護著你”,他挺了挺小胸脯,指著心口:“這是我爹給的!他會回來打你們!”
日本兵聽不懂,卻被孩子眼裏的狠勁驚了下,啐了口唾沫,把彈殼扔在地上。沈清辭衝過去抱住八能,後背全是冷汗,才發現孩子的心口被龜甲硌出了紅印,像塊燒紅的烙鐵。
夜裏,娘仨擠在鐵皮棚裏,沈清辭給八能揉著凍腫的手,給小兒子哼著碼頭的歌謠。八能突然說:“娘,我今天看到洋人小孩吃糖,我沒要。”他從懷裏掏出塊幹硬的窩頭,是白天幫人搬貨換來的,“給弟弟吃。”
小兒子把窩頭推給八能,奶聲奶氣地說:“哥吃,哥有力氣撿罐頭。”
沈清辭別過臉,眼淚滴在粗糙的席子上。她想起薑山在時,孩子們能喝上熱粥,八能不用在垃圾堆裏扒食,小兒子也不會因為一塊窩頭推來讓去。可現在,這亂世裏,一口吃的,就是他們拚盡全力才能守住的日子。
她抬頭望著鐵皮棚頂的破洞,能看到租界上空的月亮。聽說月亮照得到東京,照得到薑山。她摸著八能心口的龜甲,摸著小兒子脖子上的龍蛻,在心裏一遍遍說:“薑山,你看,孩子們在長大,我們在等你。再難,我們都等著。”
風從破洞鑽進來,帶著遠處電車的叮當聲。沈清辭把兩個孩子摟得更緊了,像護住這亂世裏,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陳嘯林的結局,是上海灘那年冬天最烈的一把火。
這位曾經跺跺腳整個上海灘都要顫三顫的青幫老大,到了末路,隻剩下一間漏雨的關帝廟,和十幾個誓死跟著他的弟兄。日軍占了碼頭後,先是封了他所有的煙館、賭場、碼頭倉庫,接著又放出話來:“歸順皇軍,還是死?”
他當時正患著咳疾,咳得腰都直不起來,卻把日軍送來的“委任狀”撕得粉碎,扔進香爐裏燒了。“老子混江湖,靠的是義氣二字,”他咳著血沫子笑,“給日本人當狗?那是斷子絕孫的勾當!”
暗地裏,他給租界的抗日分子送槍送糧,把受傷的遊擊隊員藏進自祠堂堂的密室。有次為了搶回一批被日軍截走的藥品,他帶著弟兄們在深夜的蘇州河兩岸打了場硬仗,子彈嗖嗖地從耳邊飛過,他手裏駁殼槍槍從沒抖過,直到把藥品安全送進租界,才發現胳膊被流彈劃開了個大口子,血把藏青色的綢衫浸得透濕。
日軍恨透了他,卻也忌憚他在青幫的根基,不敢輕易動他。直到有天,幾個心腹見他失勢,偷偷投靠了日本人,夜裏摸到他藏身的閣樓,想綁了他去請賞。陳嘯林在夢裏被驚醒,看著曾經磕頭拜把子的兄弟舉著槍對著自己,突然就笑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早知你們是這種貨色,當初就該把你們黃浦江江。”
他沒反抗,任由他們把自己捆了,隻是路關帝廟廟時,猛地掙脫看守,一頭撞向廟前石獅子子。血順著額頭往下淌,他盯著那尊紅臉長髯的關公像,聲音啞得像破鑼:“弟兄們,哥先走一步,到了底下,也得關二爺爺磕個頭!”
日軍把他關在碼頭的貨艙裏佐藤美穗穗的哥佐藤健健一親自來勸降。“陳先生,隻要你下令讓青幫弟兄歸順皇軍,以前的事一筆勾銷,你還是上海灘的老大。”佐藤健一笑眯眯地遞過煙,“皇軍需要你這樣的人維持秩序。”
陳嘯林吐了口帶血的唾沫,正吐在佐藤健一的皮鞋上:“老子是中國人,死也是中國的鬼。想讓我當漢奸?除非黃浦江水幹了外灘灘的石頭開花!”
貨艙裏的刑具擺了一地,烙鐵燒得通紅,鞭子浸過鹽水。日軍把他吊在房梁上,皮鞭一下下抽在他身上,舊傷疊新傷,血順著木板縫往下滴,在地上積成一小灘。他疼得渾身抽搐,卻硬是沒哼一聲,隻是瞪著天花板,像是在數貨艙的椽子。
有個投靠日軍的青幫叛徒湊過來,勸他:“大哥,服個軟吧,何必遭這份罪?”
陳嘯林猛地啐了他一臉血:“滾老子子沒你這種兄弟!”
日軍見硬的不行,又來軟的,給他送好酒好菜,說隻要他點個頭,就能保他全家平安。陳嘯林把酒杯摔在地上,碎片濺了日軍軍官一臉:“我陳嘯林這輩子,就認一個理——寧死不當亡國奴!”
行刑那天,他被綁在碼頭的起重機上,周圍圍滿了看熱鬧的人,有日軍,有漢奸,也有偷偷來看的青幫弟兄。寒風把他的衣服吹得獵獵作響,他身上的傷口凍得發紫,卻依舊梗著脖子,像棵沒被壓垮的老槐樹。
佐藤健一最後問他:“真不後悔?”
陳嘯林笑了,笑得蒼涼又痛快:“老子活了五十年,沒對不起祖宗,沒對不起弟兄,值了!倒是你們這些強盜,占我土地,殺我同胞,早晚有一天,得把血債給老子們還回來!”
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朝著黃浦江的方向喊:“弟兄們,別學我硬扛,能跑的跑,能藏的藏,留著命,等咱們的人打回來——”
槍聲響起時,他的頭還朝著外灘的方向,像是在看那些曾經屬於他的碼頭、倉庫,看那些在戰火裏掙紮的同胞。
他的屍首被掛在碼頭的電線杆上,掛了三天三夜,風吹日曬,麵目全非。路過的中國人都低著頭,沒人敢多看,可眼裏的淚都在打轉。有個老碼頭工趁夜裏偷偷給屍首蓋上了件破棉襖,第二天就被日軍活活打死在電線杆下。
但沒人知道,陳嘯林在被抓前,已經把最後一批軍火藏進了租界的地窖,隻留給接頭人一句暗語:“關帝廟的香,該換了。”
那把他用了半輩子的駁殼槍,被一個小徒弟藏了起來,槍托上刻著的“義”字,在後來的日子裏,成了很多人活下去的念想。
上海灘的青幫,隨著陳嘯林的死,徹底散了。但總有人記得,那年冬天,有個渾身是血的男人,在碼頭的寒風裏,喊出了比槍炮還響的話——
寧死不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