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越遠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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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燭的光在氈房裏晃,像喝醉了酒。熱娜坐在鋪著紅氈的褥子上,紅蓋頭邊緣的金線在燭光裏閃,映得她的臉頰比熟透的石榴還豔。薑八能搓著手,傻笑著站在原地,粗布褂子洗得發白,卻被他穿得比綢緞還體麵。
    “愣著幹啥?”熱娜的聲音從蓋頭下鑽出來,帶著點羞,“過來啊。”
    薑八能這才邁著步子走過去,指尖剛碰到蓋頭的一角,就聽見外麵傳來古麗奶奶的吆喝聲“喝喜酒咯!都來嚐嚐咱八能的喜糖!”緊接著是眾人的笑鬧聲,還有都塔爾的琴弦在風裏顫。
    他心裏甜得發慌,剛把蓋頭掀開一角,看見熱娜眼裏的光,突然想起九妹——那丫頭剛才還紅著臉給他敬酒,說“哥要好好對熱娜姐”,現在大概正被帕提古麗她們圍著打趣吧。
    “想啥呢?”熱娜伸手,輕輕碰了碰他的手。
    “沒想啥,”薑八能握緊她的手,掌心全是汗,“就覺得……像做夢。”
    熱娜笑了,眼角的梨渦盛著燭光“不是夢,是真的。以後你就有我了,有咱自己的家了。”
    紅燭“劈啪”爆了個燈花,薑八能低下頭,想親熱娜的額頭,可就在這時,外麵突然傳來一聲淒厲的尖叫,像被狼咬住的羔羊。緊接著是兵器相撞的脆響,還有人喊“黑袍子!是黑袍子!”
    薑八能的心猛地沉下去,像被巨石砸中。他一把推開氈房門,外麵的景象讓他目眥欲裂——七道黑袍身影在人群裏穿梭,青銅杖揮舞著,每一下都帶起血光。阿吉爺爺倒在地上,拐杖斷成兩截;吐遜捂著流血的胳膊,正試圖把古麗奶奶護在身後;而九妹,正被兩個黑袍人圍在中間,手裏不知何時多了塊石頭,死死地盯著對方。
    “九妹!”薑八能吼著衝過去,懷裏的八片龜甲突然炸開金光,比任何時候都要刺眼。他一拳砸在一個黑袍人背上,那人像斷線的風箏飛出去,撞在葡萄架上,吐著血暈了過去。
    “抓住那丫頭!她身上有龜甲的氣息!”為首的黑袍人嘶吼著,青銅杖指向九妹。
    薑八能剛想把九妹護在身後,卻見熱娜提著把彎刀衝了過來,紅裙在月光下劃出一道血線“八能,護好九妹!”她的刀劈向一個黑袍人,卻被對方用青銅杖擋開,杖頭的眼紋射出紅光,正打在熱娜胸口。
    “熱娜!”薑八能眼睜睜看著熱娜倒下去,紅裙上迅速洇開一朵黑花。他瘋了似的撲過去,抱住她軟下去的身子,她的體溫正在飛快流失,嘴角的血沫沾在他手背上,燙得像火。
    “八能……”熱娜的眼睛看著他,裏麵的光一點點暗下去,“別……別讓他們……傷了九妹……”
    話音未落,她的手就垂了下去。
    “啊——!”薑八能發出困獸般的嘶吼,懷裏的龜甲突然爆發出刺目的光,像要把他的骨頭都燒化。他猛地站起來,渾身的肌肉賁張,古銅色的皮膚上青筋暴起,每一拳砸出都帶著金光,黑袍人被他打得筋骨斷裂,卻像殺不盡的蝗蟲,源源不斷地撲上來。
    九妹躲在葡萄架後,看著倒在地上的熱娜,看著狀若瘋魔的薑八能,看著被血染紅的沙地,突然想起哥說過的話“等安定了,給你找個好人家。”原來這亂世裏的安定,真的像浮雲,風一吹就散了。
    一個黑袍人繞到薑八能身後,舉起青銅杖就往他後腦砸去。九妹想也沒想就衝過去,用自己的背擋住了那一擊。“噗”的一聲,她像片葉子似的倒在地上,胸口的龜甲硌得生疼,視線漸漸模糊。
    “九妹!”薑八能回頭看見這一幕,眼裏的紅光瞬間褪去,隻剩下無邊的恐懼。他衝過去抱住九妹,她的嘴角也在流血,卻還扯著嘴角笑“哥……別哭……”
    就在這時,為首的黑袍人甩出一張黑網,網眼上泛著銀光,正好罩住薑八能。那網一碰到他身上的金光,就發出“滋滋”的響聲,像有無數根針在紮他的骨頭。薑八能想掙紮,卻發現渾身的力氣正被一點點抽走,懷裏的龜甲也慢慢暗下去。
    “帶走!”黑袍人冷冷地說。
    薑八能被拖拽著往外走,他回頭看著氈房裏還在燃著的紅燭,看著倒在地上的熱娜,看著昏迷的九妹,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音,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野獸。
    紅燭的光透過氈房的縫隙照出來,在地上投下一道細長的血痕。遠處的湖水還在閃,葡萄架還在搖,可那個剛剛才築起的家,已經碎成了齏粉。
    為什麽?他在心裏嘶吼。為什麽連這片刻的幸福都要奪走?這亂世到底要熬到什麽時候,才能讓草好好長,讓人好好活?
    沒人回答他。隻有黑袍人的腳步聲,和他越來越微弱的掙紮,消失在茫茫夜色裏。紅燭燃到了盡頭,“啪”地一聲滅了,氈房裏陷入一片黑暗,像從未有過光。
    九妹感覺自己的意識像被風沙卷走的蒲公英,一點點往黑暗裏沉。後背的疼已經麻木了,耳邊隻有模糊的嗡嗡聲,像有無數隻蟲子在叫。她費力地睜開眼,隻能看見黑袍人的靴子在眼前晃動,還有熱娜姐那件染血的紅裙,像朵被踩爛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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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死了?”一個沙啞的聲音響起,帶著點嫌惡,“這老的老,女的女,沒一個經打的。”
    “頭,你看這丫頭,”另一個聲音湊近了,帶著股讓人作嘔的貪婪,“暈過去了,長得真俊,跟那沙漠裏的月亮似的。”
    “搜搜她身上。”
    粗糙的手在她身上亂摸,九妹想掙紮,卻連動一下手指的力氣都沒有。當那隻手摸到她胸口時,突然頓住了——是那片她偷偷藏著的龜甲。
    “嘿,這丫頭身上也有這玩意兒!”那人興奮地叫起來,“跟那小子懷裏的一樣!看來也是個寶貝!”
    “帶回去!”為首的黑袍人冷笑一聲,“那小子被‘鎖靈網’罩著,一時半會兒醒不了。這丫頭正好,長得俊,又有龜甲,讓兄弟們好好樂嗬樂嗬,也算沒白跑一趟。”
    汙言穢語像淬了毒的沙子,砸進九妹混沌的意識裏。她想起哥被拖走時絕望的眼神,想起熱娜姐倒在血泊裏的樣子,想起阿吉爺爺斷成兩截的拐杖——這些人,不僅要奪走他們的命,還要撕碎最後一點尊嚴。
    一股從未有過的恨意猛地撞開了她的胸腔,像火山突然噴發。
    “不……”她從喉嚨裏擠出一個字,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
    就在這時,胸口的龜甲突然燙得驚人,像是有團火在裏麵燒。緊接著,她聽見懷裏那片龜甲和薑八能留下的另外七片(不知何時滾落到她身邊)同時發出“嗡”的共鳴,八道金光像藤蔓似的纏上她的四肢,順著血管往身體裏鑽。
    “嗯?”黑袍人察覺到不對,剛想低頭,就見九妹猛地睜開了眼。
    那雙原本清澈如湖水的眼睛裏,此刻竟盛滿了金色的光,像兩團燃燒的火焰。她身上的傷口在金光裏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後背被青銅杖擊中的地方,皮膚泛出淡淡的金芒,像披上了一層無形的鎧甲。
    “你……”黑袍人剛吐出一個字,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掀飛出去,撞在遠處的駝欄上,骨頭碎裂的聲音清晰可聞。
    九妹緩緩站起身,身上的粗布褂子在金光裏獵獵作響。她的眼神冷得像冰,手裏不知何時多了塊從地上抄起的胡楊木段,木段在她掌心泛著金輝,竟比鋼鐵還堅硬。
    “殺了她!”剩下的黑袍人反應過來,舉著青銅杖就衝上來。
    九妹沒說話,隻是動了。她的速度快得像風,黑袍人的彎刀還沒劈到她麵前,就被她手裏的木段砸斷。木段掃過之處,骨裂聲、慘叫聲此起彼伏,金光所及,那些黑袍人身上的黑袍瞬間化為灰燼,露出底下驚恐的臉。
    她想起哥教她劈柴時說“要順著木頭的紋路用力”,想起熱娜姐教她紡線時說“一根線軟,擰成一股就硬”,想起阿吉爺爺說“萬物都有自己的向頭,該硬的時候就得硬”。這些日子裏積攢的溫暖,此刻全化作了力量,順著手臂湧到木段上。
    一個黑袍人想從背後偷襲,九妹頭也沒回,反手一木段砸在他膝蓋上,隻聽“哢嚓”一聲,那人抱著腿在地上滾,九妹卻看都沒看一眼,徑直走向那個說要“讓兄弟們享受”的家夥。
    那人嚇得臉色慘白,癱在地上往後爬“別……別過來……”
    九妹的眼神裏沒有任何情緒,隻有金光在翻湧。她舉起木段,狠狠砸了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當最後一個黑袍人倒在地上時,九妹才停下動作。氈房周圍一片狼藉,斷肢、血跡和散落的青銅碎片混在一起,血腥味壓過了葡萄的甜香。她站在一片狼藉中央,身上的金光慢慢褪去,胸口的龜甲也恢複了冰涼。
    “哥……”她喃喃地喊了一聲,聲音裏帶著哭腔,剛才那股毀天滅地的力量像潮水般退去,隻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憊和恐懼。
    她踉蹌著走到熱娜身邊,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指尖一片冰涼。又跑到阿吉爺爺和古麗奶奶身邊,他們早已沒了氣息。整個綠洲,除了她,再沒有活人的聲息。
    紅燭的餘燼還在氈房裏冒煙,地上的血跡已經開始凝固。九妹撿起地上的一把彎刀,緊緊攥在手裏,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她要去找哥。
    不管他被帶到了哪裏,不管那些黑袍人有多麽厲害,她都要去。剛才那股力量告訴她,她不再是那個需要哥護在懷裏的小丫頭了,龜甲給了她力量,也給了她責任——就像哥曾經護著她那樣,現在,該她去護著哥了。
    九妹最後看了一眼這片曾經充滿歡笑的綠洲,轉身走進了茫茫夜色。她的腳步還有點虛浮,卻異常堅定,懷裏的八片龜甲輕輕顫動著,像在為她指引方向。
    風卷著沙礫掠過她的臉頰,帶著血腥味,也帶著一絲決絕。她知道前路必定是刀山火海,但隻要想到哥可能還在等著她,眼裏就又燃起了光——那是比剛才更烈、更韌的光,是亂世裏,一點也不能被熄滅的希望。
    地牢裏的腥氣像化不開的濃痰,黏在薑八能的喉嚨裏。他被鐵鏈鎖在石壁上,手腕和腳踝的皮肉早已磨爛,露出的骨頭在昏暗的火把光裏泛著青白。每動一下,鐵鏈就勒進肉裏,疼得他眼前發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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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了?”一個黑袍人走過來,手裏拿著燒紅的鐵鉗,尖端還冒著青煙。
    薑八能沒說話,隻是死死地盯著對方。他的左眼已經瞎了,是昨天被他們用烙鐵燙的,現在隻剩下一個空洞的血窟窿,血痂糊住了半邊臉。右眼也腫著,視線模糊,卻仍能看清對方黑袍上那隻猙獰的青銅眼紋。
    “嘴挺硬。”黑袍人冷笑一聲,鐵鉗猛地戳向他的肋骨。薑八能疼得渾身抽搐,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嘶吼,汗水混著血水順著下巴往下滴,在地上積成一小灘。
    他終於明白,這些人不是什麽江湖匪類,是西域臭名昭著的邪教“觀星閣”。以前在商隊裏聽人說過,這夥人信奉什麽“血月神”,為了修煉邪術,殺人如麻,連剛出生的嬰兒都不放過。他們要龜甲,根本不是為了什麽大禹秘寶,是想用龜甲裏的“息壤”之力,煉製所謂的“不死丹”。
    “龜甲在哪?”黑袍人又問,鐵鉗在他另一隻完好的胳膊上慢慢劃過,燙得皮肉滋滋作響。
    薑八能還是不說話。他想起熱娜倒在血泊裏的樣子,想起九妹最後那一眼的驚恐,想起綠洲裏被血染紅的沙地。他不能說,九妹身上還有一片龜甲,那是他們最後的希望。
    “不說?”黑袍人笑了,笑得像條吐信的蛇,“那我們就去找那個小丫頭。聽說她長得跟朵花似的,正好給弟兄們當祭品,血祭神壇,可是大功德呢。”
    “你敢!”薑八能猛地掙紮起來,鐵鏈勒得骨頭咯咯作響,空洞的左眼眶裏又湧出鮮血,“有本事衝我來!別動她!”
    “衝你來?”黑袍人用鐵鉗拍了拍他的臉,“你現在就是條死狗,還敢跟我叫板?”他湊近了些,聲音壓得像耳語,“告訴你,你那小妹子也跑不了。我們的人已經追出去了,她身上有龜甲的氣息,跑再遠也沒用。”
    薑八能的心像被生生剜掉一塊,疼得他幾乎窒息。他知道觀星閣的手段,那些人說得出做得到。九妹才十五六歲,那麽膽小,那麽怕疼,要是落到他們手裏……
    “我求你……”他突然開口,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放了她……龜甲的秘密……我告訴你們……”
    黑袍人眼睛一亮“早這樣不就完了?”
    薑八能閉上右眼,空洞的左眼眶對著石壁。他想起熱娜的紅裙,想起九妹的笑臉,想起綠洲裏的月光和葡萄香。那些幸福明明就在眼前,觸手可及,怎麽轉眼就成了碎玻璃,紮得他體無完膚?
    “息壤……在龜甲的紋路裏……”他一字一頓地說,每說一個字,都像有刀在割他的舌頭,“要……用活人的心……獻祭……才能……引出來……”
    他撒了謊。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辦法,拖延時間,讓九妹跑得再遠些。
    黑袍人果然信了,興奮地轉身往外跑“快去報給壇主!找到活祭品!”
    地牢裏又隻剩下薑八能一個人。他靠著石壁滑坐下去,鐵鏈拖著他的胳膊,發出刺耳的聲響。左眼的窟窿還在疼,肋骨的傷讓他連呼吸都覺得困難,可這些都比不上心裏的疼。
    他想起自己曾以為,有了熱娜,有了家,就是亂世裏的安穩。現在才知道,在這吃人的世道裏,幸福真的是浮雲,風一吹就散。他連自己都護不住,更別說護著九妹,護著那個他曾以為能永遠安穩的家。
    “九妹……”他用盡力氣,對著空蕩的地牢喊了一聲,聲音裏全是絕望的哭腔,“跑……別回頭……”
    火把的光在石壁上晃動,照出他臉上的血和淚。左眼的空洞裏,仿佛還能看見綠洲裏的紅燭,看見熱娜最後的笑容,看見九妹害怕時往他身後躲的樣子。
    這些畫麵像燒紅的烙鐵,一下下燙在他的心上。他恨自己沒用,恨觀星閣的殘忍,更恨這亂世——為什麽就不能讓他們好好活幾天?為什麽連片刻的幸福都要奪走?
    可沒人回答他。隻有鐵鏈的摩擦聲,和他越來越微弱的喘息,在冰冷的地牢裏回蕩,像一首絕望的挽歌。他知道,自己可能再也見不到九妹了,再也回不到那個有葡萄香的綠洲了。但他還是在心裏一遍遍地念著跑,九妹,快跑,跑得越遠越好,別像哥這樣,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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