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將盡，梁平獨自一人提著祭品來到薑八的墳前。這裏荒草叢生，連塊像樣的墓碑都沒有，隻在一棵老槐樹下堆著個小小的土丘，還是當年他偷偷尋來的地方。
    他“噗通”一聲跪下，膝蓋陷進鬆軟的泥土裏，對著土丘重重磕了三個頭，額頭撞得地麵發疼。
    “師傅，弟子梁平來看您了。”他聲音沙啞，伸手撥開墳前的雜草，“您還記得嗎？當年您教我布設陣旗，總說我性子太躁，得像這老槐樹似的，把根紮穩了才能鎮住邪祟。這些年我記著您的話，可還是沒護住您……”
    風卷著樹葉沙沙作響，像是誰在低聲歎息。梁平從懷中取出那片印著九甲連山陣的玉符，符麵在月光下泛著微光，映出薑八當年的模樣——身著短打，肩上搭著測距繩，正蹲在地上給他畫陣法草圖，指尖劃過泥土地的動作沉穩又專注。
    “戚燼死了。”他緩緩道，“在鎖龍穴，被九甲連環陣煉化了。您當年替他擋的那記陰雷，他終究是用命還了。隻是薑伯父心裏的坎過不去，非要他認錯不可。”
    他抬手撫摸著冰冷的玉符，指尖傳來同心符的暖意“其實您早就料到今日了吧？八爺留下的子木盒，那‘同心人’三個字，說不定也藏著您的意思。您總說，陣法再精密，不如人心齊。現在我身邊有了能同心同行的人，她們和我一樣，都想給您討個公道。”
    說到這裏，他又磕了個頭，額頭沾著草屑和泥土“師傅，明日我們就帶戚燼的殘魂來。不是為了讓他跪多久，是想讓您知道，當年的事，有人記著，有人還念著您的好。您不用再惦記誰，也不用再護著誰了，安心歇著吧。”
    夜色漸深，老槐樹的影子在月光下拉得很長，輕輕覆在土丘上，像一雙寬厚的手。梁平跪在墳前，直到露水打濕了衣襟才起身，轉身時，忽見玉符上的陣法紋路微微發亮，竟在他身後的地麵上投射出一個模糊的男子身影，對著他輕輕頷首。
    他心頭一熱，對著那身影深深作揖，轉身大步離去。明日，該讓所有虧欠都有個了斷了。
    梁平跪在薑八墳前的第三炷香燃到了盡頭，灰燼被夜風吹得打了個旋，落在他手背上。那點溫熱像極了當年師傅最後按在他頭頂的掌心——那時薑八渾身是血，卻笑著揉了揉他的頭發，說“阿平，記著，陣眼要藏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就像人心，得經得住熬。”
    他伸手去抓那縷灰燼，指尖卻隻撈到一把涼透的風。墳頭的老槐樹不知何時落了片葉子，正好蓋在土丘頂，像師傅當年總愛往他懷裏塞的那張泛黃的陣圖。
    “師傅，您教我的‘藏鋒陣’，我上周用它護住了半個村子的人。”梁平的指腹反複摩挲著玉符上九甲陣的紋路，聲音低得像在對自己說，“可我還是沒您厲害——您當年隻用三根竹簽，就把戚燼從屍群裏拽了出來，自己卻……”
    說到這兒，他忽然卡住了，喉結滾了滾，從懷裏掏出個用油紙包著的東西。打開來，是塊邊角磨得發亮的桃木牌，上麵歪歪扭扭刻著個“平”字，是他十二歲那年給師傅刻的謝禮。薑八當時把它係在腰間，逢人就笑“我這徒弟，手笨心細，比陣盤靠譜。”
    “您總說我刻的字像蟲爬，卻天天帶著。”梁平把木牌輕輕放在墳前，指尖觸到土丘時猛地一顫——那土竟是溫的，像有人在底下輕輕嗬了口氣。他猛地抬頭，看見玉符上的光突然亮得灼眼，映出的不再是薑八擋在戚燼身前的背影，而是更早之前的畫麵
    雪夜裏，師傅把凍僵的他揣進懷裏焐著，用體溫化開他手裏的冰碴子，教他認星象辨方位；暴雨中，兩人擠在破廟裏，師傅用唯一的幹糧給他捏了個麵人，說麵人能替他擋災；還有那次他練陣走火傷了手，師傅跪在八爺門前三個時辰，隻為求一粒續筋丹……
    “原來您早就知道戚燼靠不住。”梁平盯著玉符上薑八臨終前的眼神——那裏麵哪有半分對戚燼的怨？分明是怕他這徒弟將來莽撞，特意用自己的死，給戚燼係了根牽製的繩。可戚燼偏就斷了那繩，踩著師傅的骨血往上爬，連每年給墳頭添抔土的情分都吝於給。
    風突然緊了，老槐樹的枝椏“哢嗒”響了一聲。梁平看見玉符的光裏，薑八的身影正慢慢轉過身來。還是當年的模樣，短打衫上沾著泥，肩上的測距繩晃啊晃，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像在說“阿平，師傅沒走遠”。
    他“噗通”一聲又磕下去，額頭重重撞在地上，血珠滲出來，混著眼淚砸進土裏。“師傅，明日我帶戚燼的殘魂來，不是要他跪，是想讓他看看——您護著的這孩子長大了，能護住更多人了。”
    “您看這玉符，”他舉起手，五片同心符在月光下泛著暖光，“蘇姑娘的銅錢能辨善惡，曉冉的藥草能活死人，林薇的鞭子能劈開迷霧……我們五個湊在一起，比您當年的三根竹簽厲害多了。”
    說到這兒，他忽然笑了，笑著笑著眼淚卻淌得更凶“可我們加起來，也頂不上您當年往我手裏塞的那塊糖。您總說苦日子得嚼著糖過，可您自己，卻把所有的甜都給了別人……”
    夜露打濕了他的衣襟，墳頭的土卻越來越暖。玉符上的光漸漸淡了，最後映出的，是薑八對著他揮了揮手，像在說“去吧”。梁平把額頭抵在冰冷的地麵，直到第一縷晨光爬上老槐樹的梢頭，才緩緩起身。
    他最後看了眼那方小小的土丘，把桃木牌往懷裏一揣，轉身時，玉符突然輕輕震了震——五片符上的紋路，竟在同一時刻，多了道若隱若現的刻痕，像有人用指尖，輕輕補了一筆。
    遠處傳來曉冉她們的呼喚聲，梁平深吸一口氣，迎著晨光大步走去。他知道，師傅從來不是要戚燼認錯，而是要他明白真正的傳承從不是記恨，是帶著那些溫暖的過往，把路走得更穩些，再穩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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