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兩輩子的命也沒換回來的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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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寒潭的路,比來時更沉。薑阿鸞的腳步像灌了鉛,每一步都踩著無形的鎖鏈,那鎖鏈一頭連著潭底的咒,一頭纏在她心口,扯得生疼。
無情扶著她,少年的肩背已見硬朗,卻還是第一次在母親眼裏看到那樣深的疲憊——不是昨夜的虛弱,是從骨頭縫裏滲出來的,對命運的無力。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麽,終究隻是把母親的手攥得更緊些,指腹蹭過她手腕上那道早已愈合的淺疤,那裏曾流淌過父親的命,如今又懸著梁家女兒的劫。
馬車重新碾過青石板時,薑阿鸞沒再掀簾。她閉目靠在車壁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衣襟內側,那裏縫著半片幹枯的牽牛花花瓣,是當年梁硯在石牢外偷偷塞給她的,被她壓在枕下藏了二十年。鎖心咒解了大半,那些被塵封的畫麵便爭先恐後地湧出來石牢石壁上他刻了又劃掉的字,烽火裏他轉身時染血的背影,寒潭邊他彎腰舀水時映在潭裏的笑……原來愛從來不是被鎖住的,是被她自己藏得太深,深到連骨頭都忘了疼。
“娘,”無情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那咒……真的解不開嗎?”
薑阿鸞睜開眼,車窗外的山影正緩緩後退,像極了抓不住的時光。她沉默了片刻,輕輕搖頭“用命咒的,從來都是死結。”除非……她沒說下去,指尖掐進掌心,滲出血珠來——當年她能為梁硯下鎖心咒,如今自然也能為梁家女兒破這情咒,隻是這破法,與那黑袍老人的咒一樣,都要拿命來換。
無情似懂非懂,卻從母親眼裏看到了決絕,他猛地按住她的手“娘!您不能……”
“傻孩子,”薑阿鸞笑了笑,眼底卻沒什麽暖意,“還沒到時候呢。”她望著車窗外掠過的稻田,南疆的戰事平了,新抽的稻穗綠得發亮,梁硯用命護下的山河,總不能再被一道咒困住。她得活著,得看著,看著這山河裏長出新的希望,哪怕那希望裏,藏著梁家女兒注定的苦。
日子就這麽過了下去。薑阿鸞沒再回那座藏著密道的院子,而是帶著無情在山腳的村子裏住了下來,守著一間小小的藥鋪。她懂醫,是當年梁硯怕她再生病,跑遍南疆尋來的老郎中教的,如今倒成了安身立命的本事。
藥鋪的窗台上,總擺著一盆牽牛花,是無情從寒潭邊移來的,不知怎的,竟在這暖處開得極好,紫瑩瑩的花盤總朝著太陽,像在等什麽人。
偶爾有村民提起當年的將軍梁硯,說他如何以身殉國,如何護得南疆二十年安穩,薑阿鸞就在櫃台後碾藥,石碾子咕嚕嚕轉著,把那些話都碾進藥香裏,不接話,也不落淚。隻有無情知道,每個深夜,母親都會坐在窗前,對著那盆牽牛花發呆,指尖在窗台上劃著什麽,劃了又擦,擦了又劃,最後隻留下一道淺淺的痕,像極了寒潭邊那塊青石板上的刻。
五年後,無情長成了挺拔的青年,繼承了母親的醫術,也繼承了那份沉默的溫柔。他娶了鄰村一個愛笑的姑娘,姑娘進門那年,藥鋪的牽牛花爬滿了窗台,開得潑潑灑灑。
又過了兩年,無情的妻子生了個女兒,眉眼像極了薑阿鸞年輕時的模樣,尤其那雙眼睛,清得像寒潭的水。薑阿鸞抱著繈褓裏的嬰孩,指尖觸到她柔軟的眉眼,突然想起當年梁硯說過“若生個女兒,就叫念鸞吧,念念不忘,鸞鳳和鳴。”
可這名字,如今卻成了忌諱。她望著嬰孩熟睡的臉,輕聲說“就叫望舒吧,望舒,是神話裏為月駕車的神,幹幹淨淨,不染塵埃。”
望舒長到三歲時,第一次跟著父親去寒潭邊祭拜。小姑娘穿著粉嘟嘟的襖子,蹲在老榕樹下,指著潭水裏遊過的小魚咯咯笑,渾然不知自己腳下的土地裏,埋著怎樣的詛咒。
無情看著女兒天真的臉,喉結動了動,終是沒說什麽。他隻是摘了朵剛開的牽牛花,別在女兒發間,輕聲道“望舒,這是你太爺爺喜歡的花。”
望舒晃著腦袋,花在她發間顫巍巍的,像個小小的火苗。她突然指著潭麵,奶聲奶氣地說“爹爹,水裏有個叔叔在笑。”
無情的心猛地一跳,順著女兒指的方向望去,潭水清清,隻有天光雲影,哪有什麽人?他剛想笑女兒眼花,卻見水麵突然漾起一圈漣漪,那圈漣漪慢慢散開,竟真的映出個模糊的男子身影,穿著舊年的鎧甲,眉眼溫柔,正對著岸上的小姑娘笑。
是梁硯。
無情的眼眶瞬間紅了。他想起母親說的,梁硯把自己融進了這山水裏,原來不是戲言。他就藏在這潭水裏,藏在這榕樹裏,藏在每一朵牽牛花裏,默默守著他們,守著這個他用命換來的家。
望舒還在咯咯笑,伸手想去夠水裏的影子“叔叔,你出來跟我玩呀。”
水麵的影子卻漸漸淡了,像被風吹散的煙。隻留下一片剛落的牽牛花花瓣,順著水流漂到岸邊,輕輕停在望舒腳邊。
那天晚上,無情把這事告訴了母親。薑阿鸞正坐在燈下縫衣裳,是給望舒做的小襖,上麵繡著小小的牽牛花。她聞言手一頓,針尖刺破了指尖,血珠滴在布上,像個小小的紅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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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舍不得她受苦。”薑阿鸞低聲說,聲音輕得像歎息,“可這命數,由不得他,也由不得我們。”
她把帶血的布角湊到唇邊,輕輕吮去那點血,眼裏的光忽明忽暗。當年黑袍老人的咒,她記了十年,也想了十年。這十年裏,她看著望舒一天天長大,看著她對著寒潭笑,對著榕樹唱,心裏的念頭便愈發清晰——
鎖心咒能以愛換命,那情咒,自然也能以命破命。
窗外的牽牛花不知何時開了一朵,在月光下泛著淡淡的紫。薑阿鸞放下針線,走到窗前,望著那朵花,像是在對花說,又像是在對潭水裏的人說
“梁硯,你護了我一輩子,護了這山河一輩子,剩下的,該我了。”
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月光落在她鬢角的霜白上,像一層薄薄的雪。遠處的寒潭在夜色裏沉默著,潭水深處,仿佛有誰輕輕歎了口氣,帶著無盡的疼惜,卻終究,沒再說一個“不”字。
有些債,總要還。有些愛,總要守。哪怕隔著生死,隔著詛咒,隔著漫漫歲月,也總得有人,把這結,親手解開。
望舒十五歲那年,出落得像極了當年的薑阿鸞,隻是性子更活潑些,眼裏總盛著光,像寒潭裏躍動的碎陽。她不知自己命裏的劫,隻當那寒潭是處好景致,常背著竹簍去潭邊采藥,采夠了就坐在青石板上,對著水麵哼母親教的歌謠。
她總說潭裏住著位溫柔的叔叔,會在她摔跤時托她一把,會在她采不到高處的草藥時讓藤蔓垂得低些。無情聽了,隻是紅著眼眶摸她的頭,薑阿鸞則會默默往她的藥簍裏塞一小包護身的草藥,那草藥裏,摻著她自己的血。
這年深秋,望舒在潭邊遇見了個遊學的少年。少年穿著洗得發白的青布衫,背著書篋,站在老榕樹下寫生,畫的正是那潭水和攀著崖壁的牽牛花。望舒被畫裏的景致吸引,悄悄站在他身後看,少年回頭時,兩人撞了個滿懷,畫紙散落一地,其中一張上,竟畫著個與望舒眉眼相似的女子,正坐在潭邊淺笑。
“這是……”望舒撿起畫,指尖微微發顫。
“是我夢中的姑娘。”少年撓撓頭,臉頰微紅,“我自小就夢到這處潭水,夢到一位姑娘,所以特意尋來看看。”
望舒的心,像被什麽東西輕輕撞了一下。那天的風很軟,吹得牽牛花藤沙沙響,少年給她講山外的故事,她給少年指潭裏的遊魚,陽光透過榕樹葉的縫隙落在兩人身上,暖得讓人不想移開腳步。
薑阿鸞找到他們時,正看見少年將一片剛摘的牽牛花遞到望舒手裏。那一刻,她心口的舊傷突然炸開似的疼,眼前陣陣發黑——黑袍老人的詛咒,終究還是來了。
她衝過去拉走望舒,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女兒的手腕。望舒不解地掙紮“外婆,你幹什麽?”
“不準再見他!”薑阿鸞的聲音發顫,眼裏是望舒從未見過的恐懼,“這潭邊,這樹下,都不準再來!”
可情竇初開的心,哪是說收就能收的?望舒夜裏偷偷溜出家門,與少年在潭邊相會。少年給她帶話本,她給少年送親手做的糕點,兩人在月光下並肩坐著,說不完的話像潭水一樣綿密。
變故發生在一個雨夜。少年要返程歸家,約好來年開春再來尋她。兩人在潭邊告別,少年握住望舒的手,剛要說話,望舒突然渾身劇痛,像有無數根冰針鑽進骨頭縫裏,她倒在地上蜷縮成一團,臉色慘白如紙。
少年嚇得不知所措,想去扶她,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彈開,指尖剛觸到望舒的衣擺,就見自己的手腕上突然浮現出一道血痕,與望舒心口的位置一模一樣。
“是詛咒……”薑阿鸞和無情趕到時,正看見這一幕,她渾身冰冷,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他動了真心,詛咒就醒了。”
望舒的命保住了,卻從此臥病在床,藥石無醫,每日裏痛得死去活來,隻有靠近寒潭時,疼痛才會稍減。少年也沒能離開,他守在村子外,手腕上的血痕隨望舒的疼痛一同深淺,日漸憔悴。
薑阿鸞看著日漸枯萎的孫女,看著潭邊少年絕望的背影,終於做了決定。
那是個大雪紛飛的夜晚,南疆罕見地下了雪,寒潭結了層薄冰,老榕樹上掛滿了冰淩。薑阿鸞讓無情看好望舒,獨自走進了寒潭深處。潭水刺骨,凍得她骨頭都在響,可她沒停,一步步走到當年梁硯骨灰沉落的地方。
她從懷裏掏出一把匕首,那是當年梁硯送她的防身之物,刃上還刻著小小的“鸞”字。她抬手,毫不猶豫地刺向自己的心口——與梁硯當年一模一樣的位置。
鮮血染紅了潭水,也染紅了她蒼白的臉。她看著自己的血一點點融進冰水裏,嘴裏低聲念著咒文,那是她耗費二十年心血,從薑家秘卷的殘頁裏尋到的破咒之法,以自身精血為引,以魂魄為祭,能解咒,卻隻能解一半。
“黑袍老人以命下咒,鎖的是梁家女兒的‘得’,”她咳著血,聲音斷斷續續,“我便以命破咒,換她‘生’……她能活,卻再不能……與心愛之人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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潭水劇烈地翻湧起來,水底仿佛有什麽東西在回應。薑阿鸞看見梁硯的影子在水中浮現,他一臉痛惜地望著她,想靠近,卻被她的血光擋住。
“別過來……”她笑了,眼淚混著血滑落,“當年你用命換我活,如今我用命換她活……我們扯平了……”
“阿鸞!”水中的影子發出模糊的呼喊,帶著撕心裂肺的痛。
“梁硯,”她的聲音越來越輕,視線漸漸模糊,“望舒……就拜托你了……”
話音落時,她的身體緩緩沉入潭底,像一片飄落的牽牛花。心口的血還在流,在水中化作點點金光,一半融入潭底的泥土,一半飄向村子的方向。
臥病的望舒猛地睜開眼,身上的劇痛瞬間消失,她坐起身,茫然地看著窗外的雪,心裏卻空落落的,像丟了什麽重要的東西。
村子外的少年也突然一怔,手腕上的血痕褪去,可他望著村子的方向,卻再也想不起自己為何要守在這裏,想不起那個讓他魂牽夢繞的姑娘的名字。
第二天,無情在寒潭邊找到了母親的遺物——那把刻著“鸞”字的匕首,和半片幹枯的牽牛花花瓣,花瓣上沾著的血,已經凍成了暗紅。
望舒活了下來,健康地長大,嫁了個老實本分的莊稼漢,生兒育女,日子過得平淡安穩。隻是她總在深夜驚醒,夢見一片冰冷的潭水,夢見一個模糊的身影,醒來後淚流滿麵,卻記不清夢見了什麽。
她再也沒去過寒潭,仿佛那地方有什麽魔力,讓她不敢靠近。偶爾從村民口中聽到“外婆”兩個字,她會莫名地心口發疼,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呼吸。
無情守著藥鋪,守著那盆牽牛花,守著這個被兩代人用命護下來的秘密。每個月圓之夜,他都會去寒潭邊坐坐,潭水裏,梁硯的影子會與薑阿鸞的影子依偎在一起,靜靜地望著村子的方向,像在看一場永遠沒有結局的夢。
潭邊的老榕樹漸漸枯萎了,牽牛花卻開得一年比一年旺,紫瑩瑩的花盤爬滿了崖壁,順著水流的方向,一直蔓延到村子口。隻是再沒人知道,那每一朵花裏,都藏著半句沒說出口的愛,和一個解了一半、卻痛了一輩子的咒。
風吹過潭麵,帶著刺骨的涼,像誰在低聲歎息,歎那用兩輩子的命,也沒能換回來的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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