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子裏的不解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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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像一塊浸了墨的錦緞,緩緩鋪展開來。韓衡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手裏摩挲著那尊玉雕鴞尊,月光透過梧桐葉的縫隙落在他臉上,映得眉宇間多了幾分平日沒有的柔和。
    “公子,夜深了,加件外衣吧。”
    侍女端著一盞溫熱的藥茶走來,素色的襦裙在月光下泛著淡淡的光澤。她將茶盞放在石桌上,轉身去取披風時,鬢邊的銀釵不小心滑落,墜在青磚地上,發出一聲清脆的響。
    韓衡抬眼望去,正看見她彎腰去撿的模樣——月光恰好照在她的側臉,睫毛在眼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鼻尖小巧,唇角帶著一絲自然的嫣紅。他忽然愣住了。
    這些年,這侍女一直跟在他身邊,端茶送水,整理書簡,他隻當她是尋常的仆從,從未仔細看過她的模樣。可今夜,不知是月光太柔,還是心境變了,他竟覺得她的眉眼像極了觀星台上見過的新月,清潤又帶著幾分朦朧的美。
    “公子?”侍女撿起銀釵,見他盯著自己,臉頰微微泛紅,低下頭輕聲問,“怎麽了?”
    韓衡猛地回過神,慌忙移開目光,指尖卻有些發燙。他端起茶盞抿了一口,茶水的溫度順著喉嚨往下滑,卻壓不住心頭莫名的悸動。這感覺很陌生,像是平靜的星軌突然多了一顆闖入的亮星,讓整個天幕都亂了節奏。
    他想起自己這些年的日子每日不是埋首竹簡,就是對著星圖測算,從沒想過兒女情長,甚至覺得那些卿卿我我的情愫,遠不如一道星軌的運行規律來得有趣。府裏的管家曾想為他說門親事,被他一口回絕——那時他滿腦子都是“歲差周期”“地軸傾角”,覺得兒女私情是最無用的牽絆。
    可此刻,看著侍女垂在身側的手,那雙手纖細卻不柔弱,指尖因常年整理竹簡,帶著淡淡的墨香,他忽然覺得,這雙手比任何星圖都更耐看。
    “沒什麽。”他低聲道,聲音有些不自然。
    侍女將披風輕輕搭在他肩上,指尖不經意間擦過他的脖頸,帶來一陣細微的戰栗。她像是受驚的小鹿,慌忙退後一步,輕聲道“公子早些歇息吧,昨夜沒睡好,別再著涼了。”
    韓衡“嗯”了一聲,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跟著她的身影移動。她走到廊下時,月光勾勒出她纖細的腰肢,裙擺隨著腳步輕輕晃動,像極了他在帛畫上見過的“洛神出水”圖。
    就在這時,昨夜的夢境突然闖入腦海——刑場上百姓的哭喊聲裏,似乎也混著這樣一個慌亂的女聲;劊子手舉劍的瞬間,他好像看到人群裏有個素色的身影,正拚命往前擠……
    心口猛地一縮,他攥緊了手中的鴞尊。夢裏的恐懼與此刻心頭的悸動交織在一起,讓他忽然有些慌亂。他一直以為自己可以像觀星一樣,冷靜地掌控自己的人生,可原來,人心不是星軌,算不出軌跡,也擋不住突如其來的牽絆。
    侍女已經走進了偏房,隻留下一盞昏黃的油燈在窗紙上晃動。韓衡望著那點光暈,忽然覺得,自己這二十多年的日子,像一本隻寫滿了星象與算術的竹簡,空白得有些單調。
    而今夜,這空白裏,似乎被月光悄悄點上了一點墨。
    他低頭看向掌心的鴞尊,腹內的星圖在月光下若隱若現。那些精密的軌跡、準確的坐標,此刻竟有些模糊——原來這天地間,還有比星象更難測算的東西。
    晚風拂過梧桐葉,沙沙作響。韓衡將鴞尊放回石桌,第一次沒有再去想星軌的運行,隻是望著偏房的那盞燈,直到燈影裏的光暈漸漸變得柔和。
    侍女回到偏房,反手掩上門,背靠著門板輕輕籲了口氣。燭火下,她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襦裙——這是她娘托人從城南繡坊定做的,料子是最軟的雲錦,裙擺繡著纏枝蓮,在月光下會泛出細碎的銀光。
    “果然有用。”她抬手撫了撫鬢角,指尖觸到那支小巧的銀釵,忍不住彎了彎唇角。
    三日前,她娘提著一籃新蒸的黍米來看她,見她對著銅鏡發呆,便戳著她的額頭笑“傻丫頭,公子雖潛心學問,可終究是個男子。你總穿著那些素色布裙,他哪會多看你一眼?”
    “可……公子眼裏隻有星圖竹簡……”她當時紅了臉,小聲反駁。
    “再硬的心腸,也架不住真心相待。”她娘從籃子裏掏出個小巧的錦囊,塞到她手裏,“這是我托相邦府的廚娘求來的香,說是用晚香玉和龍涎香調的,性子溫,聞著不張揚,卻能讓人心裏發暖。你每日在公子書房燃一點,再換身鮮亮的衣裳,他若對你無意,娘便再也不催你。”
    她當時臉燙得能烙餅,嘴上說著“娘淨出些歪主意”,心裏卻像揣了隻兔子。這些年跟在韓衡身邊,看著他為測算星軌徹夜不眠,看著他為百姓解困時眼裏的光,那顆心早就悄悄係在了他身上。可他總像塊捂不熱的玉,溫和卻疏離,她連靠近些都覺得膽怯。
    今夜掌燈前,她終於咬著牙,在熏爐裏點了半粒香丸。又換上這件雲錦襦裙,對著鏡子梳了許久的發,連銀釵的角度都調了又調。去送茶時,她故意走得慢了些,連銀釵滑落都是提前演練過的——她算準了他會抬頭,算準了月光會落在她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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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才他看過來時,那眼神裏的愣怔與慌亂,她全看在了眼裏。那不是看仆從的眼神,是帶著些微驚豔,甚至還有點無措的打量,像個第一次見著繁花的少年。
    “公子……”她對著燭火輕聲念了句,臉頰又熱了起來。
    偏房的窗紙上映著韓衡院中的梧桐影,她知道他還坐在石凳上。方才搭披風時,她故意讓指尖擦過他的脖頸,感覺到他瞬間繃緊的肌肉,心裏既緊張又歡喜——原來這塊“冷玉”,也不是真的毫無知覺。
    香丸的氣息還在鼻尖縈繞,溫溫柔柔的,像春日裏的風。她想起娘的話“男子的心,有時就像觀星台的窺管,你得找對角度,才能讓他看清你的光。”
    或許,她找的這個“角度”,真的對了。
    燭火搖曳,映著她眼底的笑意。她走到妝台前,對著銅鏡輕輕撥了撥鬢發,鏡中的少女眉眼彎彎,帶著藏不住的期待。窗外的月光靜靜流淌,像是在為這場悄悄萌芽的心事,鋪了層溫柔的底色。
    侍女趴在窗邊,望著院中韓衡的身影,手裏絞著帕子,小聲對著空氣嘀咕“娘,您說他是不是木頭變的?”
    昨夜他看她的眼神明明不同了,今日卻又變回那副模樣。她特意燉了他愛喝的百合羹,端過去時,他正對著星圖皺眉,隻抬頭說了句“放在案上吧”,目光掃過她新換的藕荷色裙擺,竟隻淡淡補了句“這顏色像極了辰星旁的星雲”。
    星雲?她對著銅鏡照了半天,也沒看出裙擺和天上的星星有什麽關係。
    午後她在書房整理竹簡,故意讓衣袖掃過他的手背,他指尖顫了顫,卻突然起身,指著窗外道“你看那朵雲,移動的速度恰好與角宿的東升同步,這說明今日地氣偏南三度。”
    她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隻看見一團白花花的雲,哪懂什麽地氣南北。可他卻自顧自講了起來,從雲的形狀說到風向,又從風向說到農田的墒情,末了還問她“你覺得我算得對嗎?”
    她隻能紅著臉點頭,心裏卻急得直跺腳——誰關心地氣偏南還是偏北,她隻想聽他說句別的,哪怕是問一句“你今日的發釵好看嗎”。
    傍晚她提著食盒去觀星台,見他正俯身調整窺管,夕陽的金光落在他側臉,睫毛投下的影子竟有些好看。她鼓足勇氣說“公子,今日的晚霞像……像您書裏畫的鳳凰。”
    他聞言抬頭,認真地看了看天,然後一本正經地糾正“那是散射現象,紅光波長較長,穿透雲層時被保留下來,與鳳凰無關。”
    她當時差點把食盒摔在地上。
    夜裏躺在榻上,她翻來覆去睡不著,摸著頭上那支他昨日看過的銀釵,對著牆輕聲抱怨“娘,他不說情話也就罷了,怎麽滿腦子都是星星月亮?我總不能跟他討論‘熒惑守心’時該穿什麽顏色的衣裳吧?”
    牆外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她忽然想起今早他出門時,見她袖口沾了點墨漬,默默從袖中掏出塊幹淨的帛巾遞過來,指尖碰了碰她的手腕,快得像錯覺。還有方才在觀星台,他講完“散射現象”,見她垂著頭不說話,又低聲補了句“不過……確實挺好看的。”
    那聲音輕得像風吹過樹葉,可她聽見了。
    她忽然笑了,用帕子捂住發燙的臉頰。或許他就是這樣的人吧,心裏的話都藏在星圖裏,情意都混在地氣中。就像那盞她偷偷點的香,不濃烈,卻慢慢滲透在空氣裏,讓人不知不覺就暖了心。
    “娘,或許……再等等?”她對著牆輕聲說,眼底的愁緒漸漸散了,“說不定哪日他看星星時,會突然想起,我比星星好看呢?”
    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落在她枕邊的錦囊上,晚香玉的氣息悄悄漫開,像個溫柔的秘密。
    侍女的娘坐在繡架前,手裏拈著絲線,聽著女兒絮絮叨叨的抱怨,忍不住歎了口氣,指尖的繡花針在絹麵上頓了頓,繡出的牡丹花瓣歪了個角。
    “你這丫頭,從小被捧在手心裏長大,哪受過這委屈?”她放下針線,看著女兒泛紅的眼眶,語氣裏帶著嗔怪,卻藏著心疼,“咱們家在新鄭城,雖比不得相邦府,可也是三代為官的世家,你父親當年隨昭侯爺征戰,掙下的這份家業,足夠你挑個門當戶對的公卿子弟,偏偏……”
    她沒說下去,卻搖了搖頭。當初女兒說想進韓衡的別館當侍女,全家都驚掉了下巴。一個世家小姐,放著錦衣玉食的日子不過,跑去伺候一個無權無職的遠房公子,說出去都讓人笑話。可架不住女兒軟磨硬泡,說“就想離他近些”,做父母的終究是心軟了。
    “娘知道你瞧上他什麽,”她拿起塊點心塞到女兒手裏,“他學問好,性子溫,對百姓又和善,是個難得的好孩子。可這孩子……太像天上的星星了,亮是亮,就是太遠,不食人間煙火。”
    女兒咬著點心,小聲嘟囔“可他昨日看我的時候,眼裏有光的……”
    “有光又如何?”她戳了戳女兒的額頭,“他看星圖時眼裏也有光,看竹簡時眼裏也有光,你能分清那光是給你的,還是給那些石頭片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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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兒被問得啞口無言,眼圈更紅了“可他……他會記得我不愛吃蔥,每次傳膳都特意囑咐廚房;會在我整理書簡累了時,默默遞杯熱茶;上次我淋了雨,他還親自去藥鋪抓了驅寒的藥……”
    “這些是他心善,不是專對你。”她歎了口氣,聲音軟了下來,“傻丫頭,世家子弟的情分,講究的是明媒正娶,三媒六聘。他若真對你有意,怎會讓你在別館做這些伺候人的活計?他心裏啊,怕是隻有那些星星月亮,裝不下兒女情長。”
    女兒低下頭,手指絞著帕子,帕子上繡的並蒂蓮被揉得變了形。是啊,她也知道這些道理。父親不止一次提過,相邦府有意讓公子娶他的侄女,那才是門當戶對的姻緣。可她總抱著一絲希望,希望那些星圖之外的溫柔,不是她的錯覺。
    “娘,我再等等好不好?”她抬頭看著母親,眼裏閃著倔強的光,“等他看懂星圖之外的東西,等他知道……人間不止有地氣流轉,還有人心浮動。”
    她娘看著女兒這副模樣,終究是沒再勸。拿起針線,把歪了的牡丹花瓣慢慢繡正,輕聲道“罷了,女大不由娘。隻是你記著,咱們家的姑娘,可不能委屈太久。若他始終是塊捂不熱的玉,咱們就回家,有的是好人家等著呢。”
    女兒用力點了點頭,心裏卻在想韓衡不是玉,是藏在雲層裏的月亮,總有一天,她能等到雲開霧散,讓那月光隻照著她一個人。
    窗外的晚風吹進繡房,帶著院子裏梔子花的香氣,像極了別館裏那盞悄悄燃著的香。有些心事,注定要在月光裏慢慢熬,才能熬出甜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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