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門窗緊閉，窗紙投不進太多的日光，而清晨的清光也隻能堪堪照亮一點這背光的房屋。
    顧楨不知為何心中跳得極快，一股莫名的勇氣支撐著他抬頭。
    卻在昏暗的房內看見了一雙沉沉的眼睛，眼底不複從前透澈，像是有風雪卷起灰暗的雲層，在山巒天際間騰轉。
    顧楨本來是想說什麽的，或是像從前一樣撒嬌賣癡，或者還是一副師慈徒孝的模樣，可一看到這雙眼睛，就什麽話也說不出口了，隻覺得自己被卷進了旋渦的中心，四周皆是暴風，竟無一處縫隙可供逃離。
    明淵的呼吸沉重，顧楨卻極力放輕，像是麵對一頭巨狼，濕潤綿長的吐息足以把顫顫巍巍的小動物吹得頭昏腦脹。
    顧楨覺得憋得慌，張開一點唇縫猛吸了一口氣，又分成好幾段才全吐了出來，原本幹燥的唇瓣也變得晶瑩起來。
    明淵長長的發絲散落下來，遮住了他的小半張臉，也遮住了濃鬱的眼眸，讓顧楨恍然鬆了一口氣。
    這個姿勢實在有點扭曲了，顧楨這一小會兒就覺得後腰幻痛酸軟，不自覺地蹬著腿開始掙紮起來。
    “師尊，師尊，我要掉下去了！”
    顧楨扭了幾下，沒能從明淵懷裏扭開，反而把隻沾了小半塊屁股的凳子給扭開了，身後一下就沒了支撐，雙膝曲著站了一會兒就受不了了，明淵卻始終牢牢按著手腕，不讓顧楨離開。
    終於，顧楨受不了了，咚一聲，膝蓋就撞到了地上，但也總算把明淵給驚醒了似的，一下鬆開了顧楨的手，急促地呼吸著。
    “……抱歉，我剛剛……”
    明淵頭一次有些惶恐地回顧自己的行為，不受控製的，情緒暗沉的，他生於明見山，除開從前修為並未至真君時會應要求下山，幾千年都待在山上修習清淨如冰的太上忘情訣。
    他有過殺戮不停的時候，有過修行困頓的時候，卻從未有過這樣的經曆。
    不想放手，想要把一個人緊緊抱住，想要像惡屍寥玉一樣撫摸他的頭，像善屍浮雲燕一樣和他日日依偎。
    那是密密的，像絲網花藤一樣緩緩生長，慢慢纏繞的陌生感情，讓明淵頭一次感到束手無策，卻又險些控製不住自己的行為。
    頭一次有這樣的衝動，對象卻是正兒八經上了宗門玉碟的徒弟。
    麵對懵然的弟子，明淵隻能把他從地上扶起來，拍去他身上沾染的灰塵，啞著聲音，一隻手背在身後死死掐住，輕輕地說：“抱歉，或許是剛剛受了些傷的緣故，我有些控製不住自己。”
    “你放心，以後不會了。”
    顧楨隻是站在原地，看著一瞬間就同往常無異的師尊，輕聲莊重地同自己道歉、保證，疑惑地點點頭，心頭嘣嘣跳著，卻也抓不住遊魚一般的思緒。
    “快些休息吧。”
    顧楨被輕輕推著，呆呆地脫下了外衫，蹬掉了鞋襪，卷著被子滾到了牆邊，忽然覺得眼皮沉沉，剛閉上眼便陷入睡夢中了。
    明淵把顧楨空蕩蕩的後頸處的被子往裏頭掖了掖，確保不會漏風，這才收回了剛剛捏訣的手，沒有一起躺在床上休息，而是重新坐回了凳子上，麵向著床榻。
    看了均勻起伏的被子卷一會兒，明淵坐得直直的，散落一半的發絲像是青桐樹的樹葉，在窗縫漏進的幾縷清風中搖曳，身軀挺立，肩頸卻微微放鬆下來。
    房間中一時靜謐無聲，隻有被風卷著在微光中飛揚的細塵並著兩道逐漸趨同的呼吸聲。
    顧楨這一覺睡得並不久，在錦霞滿天時就醒來了，此時外頭已經傳來了稚兒追逐嬉戲的笑聲，院子裏的黃狗也哈哧哈哧地跟著跑，不時有幾聲雞被驚擾的慌叫和翅膀撲騰聲。
    看來王家的一對兒女已經安然醒來了。
    顧楨睡得迷迷糊糊的，不太舒服，身上都軟綿綿的，肩膀還酸的不行，腦袋也是昏昏沉沉。
    往周圍一看，卻發現明淵並不在房間裏頭，豎起耳朵細細一聽，從堂屋那頭傳來幾道聊天聲，想必就是在那裏去了。
    顧楨七倒八歪地穿好衣服，發冠也不想用了，就拿一條發帶子高高紮起了一把頭發，再用屋裏木盆中新打起的清涼井水撲撲臉，甩了甩發絲上沾到的水珠，總算是醒過了神。
    神清氣爽地推開門，迎麵就是一隻被踢飛過來的小皮球，在兩個稚子的童音驚呼中，顧楨隻稍稍一側身，腳尖兒往後一勾，那枚圓滾滾的小皮球就穩穩地被勾上了顧楨的腳尖兒，在上頭滴溜溜地轉著。
    “接著！”
    顧楨展顏一笑，露出兩枚尖尖的雪亮虎牙，將小皮球衝著拍手歡喜蹦跳的小姑娘那頭遞去。
    小姑娘驚呼一聲，看那皮球來的極快，連忙伸腳去擋，還以為自己接不住了呢，誰料那皮球就跟長了眼睛似的，剛剛好就停在小姑娘的腳跟前不動了，惹得小姑娘更歡樂地笑了出來。
    那小男孩兒“哇嗚——”一聲，像個小炮彈一樣衝到了顧楨身前，牽著他腰帶上綴著的幾條穗子牌子，崇拜的眼睛都瞪大了，閃閃發亮：“大哥哥大哥哥，好厲害！能不能教教我！”
    顧楨揚起下巴嘿嘿一笑，高高的馬尾甩動，語氣驕傲地說道：“這可是我的秘技，才不要簡簡單單就教給你。”
    小姑娘也抱了皮球跑過來，用亮晶晶的眼睛看著顧楨，直看得顧楨不好意思起來。
    要是沒用靈力肯定接不住這個球的啊！這該怎麽告訴小朋友他們真的學不會！
    顧楨被兩個小孩轉著圈的纏著求著，像是兩塊牛皮糖，怎麽都掙不開，顧楨哼哼哼地在前頭跑，兩個小孩就在後頭追，就像小鴨子追著鴨媽媽一樣。
    “你們兩個！不許調皮，快過來！”
    王娘子腰間係著圍裙，一手拿著大鐵勺，一手推開灶房門，看著院子裏的場景，大吼一聲。
    兩個原本上跳下竄的小孩立刻就安靜下來，磨磨蹭蹭地挪到了母親身邊，被揪住了耳朵拍了幾下屁股。
    顧楨連忙抓住這個機會溜進了堂屋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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