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國企改製的血色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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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鋼三號高爐的煙囪在暮色中吐著暗紅色的煙,像一道凝固的血痕。雷宜雨站在廠區西門的水泥墩上,腳下踩著半張被油汙浸透的《工人日報》,頭版頭條的“下崗分流動員大會”幾個鉛字已經模糊不清。遠處禮堂的喇叭正循環播放著廠領導講話,電流雜音裏偶爾蹦出“優化結構”“陣痛期”之類的字眼,被江風吹得支離破碎。
    老吳從鐵柵欄的缺口鑽進來,工裝褲膝蓋處蹭滿了鐵鏽。他摘下安全帽,露出汗濕的鬢角——那裏有道新鮮的擦傷,結著藍綠色的痂。
    “三車間鬧起來了。”他喘著粗氣,從兜裏掏出半塊被壓扁的綠豆糕,“保衛科老劉給的,說財務室今早鎖了勞保櫃,連肥皂票都要登記領取。”
    雷宜雨接過綠豆糕,指尖沾到一點黏膩的餡料。這是廠裏食堂最後一批福利點心,糖精放得太多,甜得發苦。他望向鍋爐房方向,幾個穿深藍色工裝的身影正圍著公告欄指指點點,最前排的人手裏攥著張紙,紙角在風裏簌簌抖動,像隻垂死的蛾子。
    蘇晚晴從廠辦大樓側門閃出來,呢子大衣裏鼓鼓囊囊的。她走近時,雷宜雨聞到了鋼板印刷油墨的味道——那是被體溫焐熱的檔案袋氣味。
    “名單有問題。”她聲音壓得極低,嘴唇幾乎沒動,“三車間下崗比例38,但去年人均工時全廠第一。”大衣下露出牛皮紙一角,上麵用紅墨水圈著幾個名字,墨跡暈染得像血跡。
    禮堂突然爆發出嘈雜聲。有人砸了熱水瓶,碎玻璃的脆響混著方言叫罵湧出來。雷宜雨看見保衛科的人往那邊跑,橡膠警棍在腰間一顛一顛的。老吳趁機拉開工具包,露出裏麵泛黃的賬本——封皮上“武鋼三產公司19911993”的字樣被機油浸得發黑。
    “會計小張偷出來的。”他指甲縫裏還嵌著煤灰,“九二年廢鋼渣的運輸記錄,和周瘸子那艘沉船對不上。”
    廠區廣播突然刺啦一聲,廠長的聲音被放大到失真:“……黨員要帶頭!這不是失業,是轉崗!是機遇!”雷宜雨看見公告欄前的人群騷動起來,有個兩鬢斑白的老工人把安全帽狠狠摔在地上,帽襯裏飄出張糧票,1990年版的,已經被汗水浸成了糊狀。
    蘇晚晴突然拽他袖子。廠辦二樓窗口,鄭明正在和勞資科長說話,手裏拿著厚厚的文件夾。陽光透過髒玻璃照在他臉上,顴骨投下的陰影讓表情顯得陰鷙。勞資科長點頭哈腰地遞煙,打火機連按三次才打著火。
    “他在查九二年的分流預案。”蘇晚晴的呼吸噴在雷宜雨耳畔,帶著薄荷糖的涼意,“但真正的名單在……”她拇指往西邊指了指,那是廠醫院的方向。
    老吳啐了口唾沫:“狗日的,拿工傷鑒定做文章。”他虎口的傷疤結了藍綠色硬痂,是上周搬鋼渣樣本時蹭的。雷宜雨注意到他左手無名指少了一截——那是八年前三號高爐事故留下的。
    廠醫院飄來消毒水的氣味,混著食堂飄來的菜籽油哈喇味。雷宜雨摸出懷裏的搪瓷缸,缸底粘著張紙條,上麵是蘇晚晴用針尖紮出來的小孔:晚七點廢料場老地方。
    禮堂的聲浪突然拔高。有人開始唱《咱們工人有力量》,跑調的歌聲裏夾雜著女工的哭嚎。保衛科的人推搡著幾個青工出來,其中一個小夥子的工裝被撕破了,露出裏麵印著“武鋼青年突擊隊”字樣的背心,紅字已經洗得發白。
    雷宜雨把搪瓷缸塞給老吳,缸底還剩一口冷茶。茶葉梗豎在水麵,像根微型溫度計。
    “告訴三車間的人。”他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晚上七點,廢料場發勞保。”
    老吳眼睛一亮,接過缸子一飲而盡。茶梗粘在他嘴唇上,像道黑色的疤。
    廠區喇叭突然換了內容,開始播送輕音樂掩蓋騷動。《在希望的田野上》的旋律通過劣質擴音器傳出來,電子琴伴奏滋滋啦啦的,像是磁帶被消了磁。
    鄭明從廠辦出來了,身後跟著兩個穿藏藍製服的人。他們腋下夾著牛皮紙檔案袋,袋口露出半截紅色印章。雷宜雨退到梧桐樹後,樹皮上刻著“1988年比武大賽冠軍”的字樣,刀痕裏嵌著經年的煤灰。
    蘇晚晴假裝係鞋帶,從地上撿起張傳單。那是工會印的《再就業指南》,背麵印著“漢正街商鋪招租”的廣告,聯係電話被人用圓珠筆塗改了兩位數。
    “七車間。”她借著起身的動作耳語,“四十三人全裁,但上個月剛更新了軋鋼機。”
    雷宜雨眯起眼。七車間是武鋼最早實現自動化的,新軋鋼機是從捷克進口的,控製麵板上的外文標簽都沒撕。他想起上個月在海關扣下的那批“農機配件”——拆開木箱全是機床電路板。
    廠醫院方向突然響起救護車鈴聲。人群短暫地安靜了一瞬,又爆發出更大的喧嘩。有個穿白大褂的站在台階上喊:“血壓計!誰看見血壓計了?”沒人理他,幾個女工正把勞保櫃裏的棉紗往褲腰裏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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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吳不知何時溜回來了,安全帽裏裝著幾個熱乎乎的饅頭。“食堂老趙給的。”他咧嘴一笑,露出被煙熏黃的牙,“說這是最後一頓白麵,明天開始供應玉米麵窩頭。”
    雷宜雨掰開饅頭,裏麵夾著張紙條:七車間賬外小金庫在更衣室第17號儲物櫃鑰匙在鍋爐房老李處。
    廠區高音喇叭突然炸響,放起了《運動員進行曲》。保衛科長拿著話筒喊:“各車間代表!立刻到禮堂參加民主評議!”人群被驅趕著往禮堂移動,有個女工摔倒在地上,鋁製飯盒咣當一聲彈開,裏麵滾出兩個生鏽的軸承。
    蘇晚晴趁亂塞給雷宜雨一個工作證。照片是他的,但名字寫著“七車間王建國”,職務欄蓋著“設備維護組”的藍章。塑封膜還是溫熱的,帶著複印機的餘溫。
    “老趙幫忙做的。”她嘴唇幾乎不動,“七點廢料場見。”
    雷宜雨把工作證塞進內兜,證件邊緣硌到了肋骨。他想起上周在防汛牆裏發現的那捆國庫券——1988年發行的,邊緣同樣發硬,像是被江水泡過又曬幹。
    鄭明一行人走向停車場,藏藍製服手裏的檔案袋鼓鼓囊囊的。雷宜雨注意到其中一人走路時左肩微沉——那是常年夾公文包留下的職業病。他們經過一輛報廢的解放卡車時,車底突然竄出隻花貓,嘴裏叼著半條鹹魚。
    暮色漸濃,廠區路燈次第亮起。三號高爐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柄生鏽的劍。雷宜雨最後看了眼禮堂方向,窗玻璃映出裏麵晃動的人影,像是皮影戲。他轉身走向廢料場,腳下踩到張被揉皺的《下崗職工再就業培訓登記表》,表格背麵印著“長江證券”的ogo,油墨還沒幹透。
    廢料場的鐵門虛掩著,鎖鏈上掛著“危險!嚴禁入內!”的牌子。雷宜雨推門時,鐵鏽簌簌落下,在袖口留下紅褐色的痕跡。月光照在堆積如山的鋼渣上,某些含釩鈦的廢料泛著藍綠色的幽光,像是某種遠古生物的鱗片。
    遠處傳來腳步聲,老吳和蘇晚晴的身影在鋼渣堆間穿梭。更遠處,七車間的工人正三三兩兩往這邊摸,有個小夥子手裏拎著扳手,金屬表麵反射著冷冰冰的月光。
    雷宜雨從內兜掏出工作證。“王建國”三個字在月色下顯得模糊不清,像是隨時會消失。他想起白天摔在地上的那個老工人——那人安全帽裏飄出的糧票,是1990年最後發行的全國通用版。
    夜風吹過廢料場,帶著鐵鏽和未燃盡的煤渣味。七車間的人越聚越多,有人開始低聲唱《國際歌》,跑調的歌聲混在鋼渣碰撞的聲響裏,像是某種隱秘的暗號。
    雷宜雨站在最高的鋼渣堆上,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影子盡頭,是武鋼三號高爐沉默的輪廓——那裏曾經煉出過新中國第一爐特種鋼,爐膛內壁上還留著1958年刻的標語。
    老吳遞給他一個擴音喇叭,塑料外殼已經開裂,用電工膠布纏著。雷宜雨試了試音,喇叭發出刺耳的嘯叫,驚起幾隻棲在鋼渣堆上的烏鴉。
    七車間的工人圍攏過來,安全帽下的眼睛在月光下亮得嚇人。雷宜雨舉起喇叭,卻突然發現不需要了——廢料場安靜得能聽見鋼渣冷卻的劈啪聲。
    他深吸一口氣,空氣裏的鐵鏽味刺得喉嚨發癢。
    “賬本在更衣室17號櫃。”聲音不大,但每個字都砸在鋼渣上,濺起細碎的回音,“鑰匙在鍋爐房老李手裏。”
    人群騷動起來,有個女工突然開始啜泣。老吳從工具包裏掏出搪瓷缸,缸底粘著張紙條——是七車間小金庫的收支明細,圓珠筆字跡被汗水洇開了,但“1993年3月廢鋼渣處理費”那欄數字依然清晰可辨。
    蘇晚晴不知何時站到了報廢的龍門吊上,月光給她呢子大衣鍍了層銀邊。她手裏拿著什麽,金屬表麵反射著冷光——是把消防斧,斧刃上有新鮮的砍痕。
    “明天早上八點。”雷宜雨提高聲音,“勞資科會貼第二批名單。”
    鋼渣堆下,有人狠狠踢了腳廢料,藍綠色的火星濺起來,照亮了半張年輕的臉。小夥子手裏攥著把車刀,刀柄上纏著浸透機油的棉紗。
    “狗日的!”他聲音嘶啞,“更新設備是我們車間自己攢的錢!”
    雷宜雨看向廠辦大樓。二樓窗口亮著燈,鄭明的剪影正貼在窗玻璃上,像張被釘住的標本。更遠處,三號高爐的煙囪突然噴出股濃煙,在月光下呈現出詭異的藍紫色——那是釩鈦氧化物燃燒的特有現象。
    老吳碰了碰他胳膊,遞來半包皺巴巴的“遊泳”牌香煙。雷宜雨抽出一根,濾嘴已經被汗水浸軟了。他借著老吳的打火機點煙,火光瞬間照亮兩人之間的鋼渣——那些1988年的試驗廢料正泛著熟悉的藍綠色幽光。
    “賬本夠用了。”老吳噴出口煙,“但周瘸子那艘沉船的貨單……”
    雷宜雨搖頭,煙頭的紅光在夜色裏劃出弧線。他看向七車間的人群,有個老師傅正蹲在地上,用粉筆畫著什麽——是張簡易的廠區地圖,財務科的位置被圈了出來,旁邊標注著“夜班兩人”。
    龍門吊上的蘇晚晴突然舉起消防斧,金屬撕裂空氣的尖嘯讓所有人抬頭。斧刃砍進生鏽的鋼梁,火星四濺。月光下,她的大衣下擺翻飛,露出別在腰間的牛皮紙檔案袋——袋口滲出了暗紅色的液體,不知是印泥還是別的什麽。
    “明天早上八點。”雷宜雨踩滅煙頭,橡膠鞋底碾碎了半張《下崗職工安置協議》,“我們要的不僅是賬本。”
    夜風吹散了他的後半句話。但七車間的人都挺直了腰,安全帽下的眼睛亮得像淬過火的鋼。廢料場邊緣,幾隻烏鴉突然驚飛,翅膀拍打聲混著遠處廠區喇叭的電流雜音,像是某種變調的交響樂。
    三號高爐又噴出一股煙,這次帶著硫磺味的濃煙遮住了半邊月亮。雷宜雨最後看了眼廠辦二樓的窗口——鄭明的影子還貼在玻璃上,但燈突然滅了,整個窗口變成個黑黝黝的方洞,像被挖掉的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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