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8章 推恩入幽,裂隙初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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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朗回京不過三日,紫宸殿的朝會便因幽州之事吵成了一鍋粥。
幽王陳玄淩雖未公開反旗,卻在幽州城豎起“拒推恩、保宗祀”的旗號,將城內適齡的宗室子弟盡數圈在城主府,對外宣稱“恐遭奸人所害”,實則是以血脈相脅,擺明了不奉詔的姿態。
“陛下,幽王此舉已是抗旨!”
五皇子陳睿驍拄著拐杖——他因私通鎮南王被削去三分之一俸祿,至今仍對秦朗懷恨在心,此刻正借機發難,“臣請陛下發兵幽州,蕩平這逆臣賊子的巢穴!”
秦朗立於班中,指尖撚著袖中的瓊花書簽,冷聲道:“五殿下此言差矣。幽州百姓剛經兵禍,若再動刀兵,恐生民變。幽王雖抗旨,但其膝下七子三女,並非人人願隨他一條道走到黑。推恩令要入幽州,當從‘人’入手。”
皇帝沉吟片刻,目光落在秦朗身上:“秦巡按有何良策?”
“臣請再赴幽州,以巡按身份主持推恩事宜。”
秦朗出列,聲音擲地有聲,“幽王最看重血脈,臣便從他的血脈下手——嫡庶有別,長幼有序,總有宗室子弟盼著能憑推恩令分得一寸封地,而非困在城主府做他的人質。”
退朝後,蘇賀在書房召見秦朗,案上攤著幽州宗室的名冊,紅筆圈出七個名字。“這七人皆是幽王庶出,或遭嫡母苛待,或被奪了封地,與幽王早已離心。”
蘇賀指尖點在“陳珩”二字上,“你在幽州時,陳珩已暗中歸附,可托以重任。”
秦朗望著名冊上的墨跡,忽然想起陳珩在黑石山密道裏說的“我大哥藏的密信,能掀翻幽州的天”。他起身道:“相爺放心,臣此去,定讓推恩令在幽州落地生根。”
離京前夜,沈如煙托秋菊送來個錦盒,裏麵是幅幽州城防圖,標注著城主府的暗門與宗室子弟的居所,圖角仍畫著那彎月牙,隻是旁邊多了行小字:“幽王最忌庶子陳玨掌財權,可從聚寶閣入手。”
秦朗捏著圖,指尖在“聚寶閣”三字上摩挲。陳玨貪利,卻也深知幽王倒台後自己難逃清算,推恩令於他而言,是唯一能保住身家的路。
秦朗二赴幽州時,城門是關著的。
幽王陳玄淩在城樓上升起了“宗祀為重”的黑旗,城牆上的狼頭軍張弓搭箭,箭尖直指秦朗帶來的那隊巡按親衛。寒風卷著雪粒打在秦朗臉上,他勒住馬,望著城樓上那麵黑旗——那是幽王在宣示,他要以宗室血脈為由,拒推恩令於幽州之外。
“秦大人,要不咱們先退到青柳鎮?”
陳珩在一旁低聲道,他剛從城外潛回來,棉衣上還沾著雪,“城內都在傳,說您是來‘奪宗室封地、斷祖宗香火’的,連好些庶出子弟都被家裏鎖了起來,不敢露麵。”
秦朗沒動,隻是讓人將推恩令的抄本用箭射到城樓上。抄本在雪地裏散開,“凡宗室子弟,無論嫡庶,皆可依律分襲封地”的字樣,在寒風裏抖得像片枯葉。
城樓上的狼頭軍將領撿起抄本,遞給幽王。
陳玄淩掃了一眼,突然大笑起來,笑聲在空蕩的城門前回蕩:“秦朗!你當我幽州宗室是傻子?推恩令分的是我的地,斷的是我陳家的根!讓開,否則別怪本王箭下無情!”
秦朗勒轉馬頭,對親衛道:“在城外紮營。”他知道,硬碰硬沒用,幽王經營幽州三十年,城裏的宗室、商戶、軍戶,盤根錯節都連著他的利益,急不得。
城外的營帳剛搭好,就有麻煩找上門。三個須發斑白的宗室老臣,穿著繡著蟒紋的朝服,跪在營外的雪地裏,自稱“幽州宗正府”的元老,求秦朗“收回成命,勿亂宗祀”。他們身後跟著百餘名宗室子弟,有老有少,都舉著“保祖宗基業”的木牌,哭聲震天。
秦朗走出營帳時,雪正下得緊。他扶起為首的老臣,見老人袖中露出半塊玉佩,刻著“陳”字——是幽王的叔伯輩,按輩分該叫幽王一聲“侄”。
“老大人可知,幽王去年給嫡子陳靖分了黑石山四成鐵礦,卻連您嫡孫的月例都克扣了三成?”
秦朗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推恩令不是要奪誰的地,是要讓每個宗室子弟,都能憑著血脈分到一口飯吃,而不是眼睜睜看著好處全被嫡長房占了去。”
老臣的手抖了抖,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他身後的年輕子弟裏,有人悄悄抬眼,望了望秦朗——那是些常年被嫡兄欺壓的庶子,月例被克扣是常事,連娶親的彩禮都得自己想辦法湊。
這一跪,跪到了天黑。雪積了半尺深,秦朗讓人在營外生了火堆,煮了薑湯,誰渴了餓了,都能來取。到後半夜,有個瘸腿的年輕子弟偷偷挪到火堆旁,接過薑湯時低聲問:“大人,我是幽王六子陳硯,生母是個洗衣婦,父王連我的名字都記不全……推恩令,真能給我分半畝地?”
秦朗從懷裏摸出塊幹糧遞給他:“隻要你願登記,按律能分兩畝。”
陳硯捧著幹糧,眼淚混著薑湯往下掉,轉身沒入了夜色——他是第一個敢私下找秦朗的宗室子弟,像顆投入冰湖的石子,雖沒掀起大浪,卻漾開了圈漣漪。
接下來的十日,秦朗就在城外耗著。他不攻城,也不罵陣,隻是每天讓人往城裏射推恩令的抄本,抄本上特意標注著“嫡子襲五成,其餘諸子均分五成”的細則。
同時,他讓陳珩悄悄聯絡那些曾被幽王奪過產業的宗室旁支——比如幽王的堂弟陳墨,十年前因反對幽王獨吞黑石山鐵礦,被奪了爵位,如今在城外當個貨郎。
陳墨來見秦朗時,穿著件打補丁的棉襖,手裏攥著本泛黃的宗譜。“大人可知,幽王的親弟弟陳昱,當年就是因為想分半座礦場,被他以‘忤逆’罪名圈禁在府裏,至今沒見過天日?”
他翻開宗譜,指著其中一頁,“幽州宗室,看著是鐵板一塊,其實早被他用‘宗祀’兩個字捆得喘不過氣,誰不想喘口氣?”
秦朗眼睛一亮:“陳昱還在府裏?”
“在,被鎖在後院的柴房。”
陳默壓低聲音,“他有個兒子叫陳軒,去年偷偷跑出去做買賣,就在青柳鎮的雜貨鋪,您可以找他。”
找到陳軒時,這後生正蹲在雜貨鋪的角落裏算賬,賬本上記著“欠狼頭軍保護費三兩”。聽聞秦朗的來意,他捏著賬本的手突然發抖:“我爹被圈禁了十年,我娘臨死前說,隻要能讓我爹見著太陽,她願意把鋪子裏的東西全捐了……”
秦朗讓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把陳昱被圈禁的事,悄悄告訴那些被鎖在家裏的庶子。
消息像長了翅膀,在城裏的宗室圈子裏傳開了。第七日夜裏,城主府的側門悄悄開了道縫,兩個穿著粗布衣裳的少年溜了出來,是幽王的庶子陳玖和陳拾,他們的生母是府裏的丫鬟,剛被幽王以“不安分”為由杖責,扔進了柴房。
“我們要登記。”
陳玖凍得嘴唇發紫,卻攥緊了拳頭,“哪怕分半間屋,也比在府裏等死強。”
秦朗讓親衛帶他們去營帳登記,特意讓人把登記冊在營門口的雪地裏攤開,借著燈籠的光,讓城牆上的狼頭軍能看見——冊頁上,已經有了七個名字。
城樓上的幽王坐不住了。
他讓人把陳玖、陳拾的生母拖到城樓示眾,揚言要“杖斃以正家風”。可當狼頭軍拖著兩個遍體鱗傷的婦人往城樓走時,街上突然衝出十幾個百姓,舉著扁擔攔路——這些人多是宗室旁支的家仆,或是被幽王苛稅逼得活不下去的商戶,他們受夠了“宗祀為重”的幌子,更怕推恩令要是黃了,以後連抱怨的機會都沒了。
“憑什麽打死人!”有人喊了一聲,立刻有更多人圍上來,把狼頭軍堵在了巷子裏。
城樓上的幽王看得真切,臉色鐵青。他突然發現,“宗祀”這兩個字,不是萬能的——當庶子們開始盼著分地,當百姓們開始敢攔他的兵,這麵大旗就搖不動了。
秦朗抓住了這個機會。他讓人在城外搭起了“推恩登記處”,又讓陳軒帶著陳昱的血書陳昱在柴房裏咬破手指寫的),在登記處前哭訴幽王的苛待。
第一個來登記的,是個白發蒼蒼的老婦人,她是幽王的堂姑,丈夫早逝,兒子被幽王征去礦洞當苦力,至今沒回來。“我要替我兒登記,”
她顫巍巍地遞上身份證明,“哪怕分半畝荒地,也算給他留個念想。”
有了第一個,就有第二個。從那天起,每天都有宗室子弟借著買菜、求醫的由頭,偷偷跑出城來登記。到第三十日,登記冊上已經有了三十七個名字,其中有五個是幽王的庶子,還有十二個是被奪了爵位的旁支。
幽王終於鬆口了。
他讓人打開城門,卻隻許秦朗帶十個親衛進城,還放話說:“推恩令要行,先從旁支開始,嫡子的地,一分不能動。”
秦朗知道,這是幽王的緩兵之計,他在等其他藩王的消息,等鎮南王或燕王能來幫他撐腰。
但秦朗沒拒絕,他帶著親衛進城時,街道兩旁站滿了百姓,有人悄悄往他手裏塞熱饅頭,有人指著城主府的方向,用口型說“小心”。
在幽州推行推恩令的第一步,就這麽磕磕絆絆地落地了。秦朗住進了空置的巡按行署,窗外的雪還在下,但他知道,冰層已經開始裂了。
夜裏,陳珩帶著陳瑾來見他,手裏捧著新登記的名冊:“大人,幽王的五子陳烈,剛才讓人送來消息,說他願意分兩成封地給庶弟,條件是……您得保他生母的墳塋不受驚擾。”
秦朗望著名冊上“陳烈”的名字,忽然笑了。連最擁護幽王的五子都開始動搖,這盤棋,終於能往下走了。他提筆在名冊上圈出陳烈的名字,指尖沾著墨,在燭火下泛著光——接下來要做的,是讓這些分到地的宗室,真正把“推恩令”當成自己的依仗,而不是幽王的恩賜。
路還長,幽州的風雪,也還沒停。但至少,那道名為“推恩”的光,已經照進了這冰封的城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