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小說寫作中的「白噪音」:被忽視的敘事潛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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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說寫作中的「白噪音」:被忽視的敘事潛網
    當讀者合上一本小說時,留在記憶裏的往往不是環環相扣的情節或華彩的對話,而是那些「好像發生過,又記不清具體細節」的碎片——清晨廚房裏水壺的鳴笛聲、舊書店裏翻書時的紙頁摩擦聲、地鐵站台人群的低語聲……這些在敘事中若隱若現的「背景音」,就是小說中的「白噪音」。它們不是推動情節的主線齒輪,也不是刻畫人物的關鍵特寫,卻像一張隱形的網,悄然編織著故事的真實感、人物的精神質地與主題的深層隱喻。本文將從創作實踐出發,拆解白噪音的四大功能與三大設計方法,為寫作者提供一套可操作的「白噪音敘事術」。
    一、小說中的「白噪音」:被重新定義的敘事元素
    在傳統寫作教學中,白噪音常被視為「冗餘內容」——新手作者容易被提醒「刪減無關細節」「聚焦核心矛盾」。但現代小說創作的實踐證明,那些看似「無用」的白噪音,恰恰是區分「故事」與「小說」的關鍵:它們讓虛構世界從「紙上平麵」變為「立體生活」,讓讀者從「旁觀者」變為「在場者」。
    要理解小說中的白噪音,需跳出聲學定義,抓住其核心特征:
    非功能性:不直接推動情節發展如《紅樓夢》中黛玉葬花時路過的丫鬟閑聊);
    重複性:在文本中多次出現如《活著》裏福貴反複念叨的「小雞長大會變成鵝」);
    模糊性:細節具體卻不刻意如《局外人》中默爾索觀察到的「法庭天花板的水漬形狀」);
    滲透性:與環境、人物、主題自然融合如《平凡的世界》裏雙水村夜晚的狗吠與煤油燈暈)。
    這些特征讓白噪音成為小說的「呼吸感」來源——它讓故事擺脫「機械推進」的生硬,呈現出生活的「毛茸茸的真實」。
    二、白噪音的四大敘事功能:從背景到靈魂的滲透
    白噪音絕非可有可無的「裝飾品」,它在小說中承擔著四大核心功能,如同空氣般支撐著敘事的生存與生長。
    一)營造「生活現場感」:讓虛構世界「活」過來
    讀者拒絕「真空裏的故事」,他們渴望進入一個「可以觸摸、可以呼吸」的虛構世界。白噪音正是構建這種真實感的關鍵。日本作家吉本芭娜娜在《廚房》中寫道:「廚房的窗台上擺著一盆綠蘿,水滴順著葉片滾進托盤,叮咚聲和著冰箱的嗡鳴。我蹲在地上擇菜,聽見隔壁阿婆用方言罵孫子挑食——那是種帶著甜津津尾音的責備。」這些看似瑣碎的白噪音綠蘿滴水聲、冰箱嗡鳴、方言責備),共同編織出「普通人家廚房」的生活現場:有煙火氣,有鄰裏聲,有日常的瑣碎與溫暖。讀者無需作者刻意說明「這是一個真實的廚房」,就能通過這些細節自動代入。
    構建生活現場感的白噪音設計技巧:
    感官疊加:調動聽覺、嗅覺、觸覺等多維度細節如《香水》中「皮革店裏的生皮味混著街角麵包房的焦香」);
    日常邏輯:符合現實生活的時間與空間規律如《早晨從中午開始》中路遙描寫自己寫作時「鋼筆尖在紙上劃動的沙沙聲與窗外的蟬鳴交替出現」);
    人物關聯:讓白噪音與人物的日常動作綁定如《駱駝祥子》裏祥子擦車時「布帛摩擦的吱呀聲」與他「哈著白氣搓手」的動作形成聯動)。
    當白噪音成為人物的「生活伴奏」,虛構世界便從「紙頁」中「站」了起來。
    二)暗示「未明說的真相」:用細節傳遞潛台詞
    白噪音的「模糊性」使其成為傳遞潛台詞的天然載體。作者無需直白說明人物關係或情節伏筆,隻需通過幾個看似隨意的細節,就能讓讀者心領神會。魯迅在《孔乙己》中寫鹹亨酒店的酒客:「他們對孔乙己的態度,比對穿短衫的更輕蔑些——短衫幫站著喝酒,穿長衫的坐著,而孔乙己是唯一‘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人。」這裏「站著喝酒」「穿長衫」的細節就是白噪音:它表麵是場景描寫,實則暗示了孔乙己「底層知識分子」的身份困境——他既無法融入底層站著喝酒),又不願放下體麵穿長衫)。這種「矛盾的白噪音」比直接評價「孔乙己很可憐」更具衝擊力。
    設計暗示性白噪音的關鍵:
    矛盾性:細節與人物身份\情境存在衝突如《傲慢與偏見》中伊麗莎白第一次見達西時,他「過於整潔的禮服」與「略顯僵硬的姿態」暗示其傲慢);
    重複性:同一細節多次出現,強化讀者的潛意識認知如《紅樓夢》中黛玉總在「咳嗽」「捧帕」,暗示其病弱體質與敏感心性);
    留白性:不解釋細節的意義,讓讀者自行聯想如《邊城》中爺爺總在「擦銅壺」,銅壺的斑駁痕跡暗示歲月的流逝與生命的脆弱)。
    這些「不說破的白噪音」,往往比直白的敘述更能觸動讀者的心弦。
    三)塑造「人物的精神鏡像」:讓內心世界「可見」
    人物的心理活動難以直接描寫,但白噪音可以作為「心理外化」的媒介。當人物處於焦慮、孤獨或愉悅狀態時,他們對白噪音的感知會發生變化——這種變化本身就是心理的投射。美國作家卡佛在《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麽》中寫一對瀕臨離婚的夫妻:「客廳裏的電視在播放晚間新聞,聲音開得很輕,像一層薄紗蓋在爭吵的餘燼上。妻子擦拭茶幾時,玻璃杯碰撞的聲音格外清脆,丈夫突然想起他們剛結婚時,她總把杯子碰得叮當響,說這是‘快樂的聲音’。」這裏的「電視雜音」「玻璃杯碰撞聲」就是白噪音:它們原本是日常背景,卻因人物的心理狀態被重新解讀——「薄紗般的電視聲」暗示婚姻的疏離,「清脆的碰撞聲」與「快樂的聲音」的回憶形成對比,將「即將破裂的關係」外化為可感知的聲音細節。
    塑造精神鏡像的白噪音設計技巧:
    感官變形:通過人物的主觀感受改變白噪音的物理屬性如焦慮時聽到的鍾表聲「變快」,孤獨時聽到的雨聲「變空曠」);
    記憶關聯:讓白噪音觸發人物的過往經曆如《追憶似水年華》中一塊瑪德琳蛋糕的味道,喚醒普魯斯特對童年的漫長回憶);
    對比反襯:用白噪音的「不變」反襯人物內心的「劇變」如《活著》中福貴經曆了親人離世,卻依然能清晰聽見「老牛嚼草的聲音」——這種「日常的白噪音」與「人生的大變故」形成強烈對比,凸顯生命的韌性)。
    當白噪音成為人物的「心理傳感器」,讀者便能透過文字「看見」角色的內心世界。
    四)隱喻「時代的集體情緒」:讓小說成為社會切片
    優秀的小說不僅是個人的故事,更是時代的縮影。白噪音作為「生活的背景音」,天然攜帶時代的文化基因,能成為隱喻集體情緒的符號。《三體》中,葉文潔在紅岸基地時反複聽到的「宇宙電磁波雜音」,表麵是科幻設定,實則隱喻特殊年代的知識分子「被時代噪音淹沒」的精神困境——那些無法被理解的「雜音」,既是物理信號,也是政治運動的喧囂。《繁花》裏阿寶在黃河路的「飯局噪音」酒杯碰撞聲、劃拳聲、寒暄聲),則精準複刻了上世紀90年代上海商人的生存狀態:熱鬧的背景音下,藏著轉型期的迷茫與浮躁。
    設計時代隱喻的白噪音需注意:
    典型性:選擇具有時代標識性的聲音如80年代的「半導體收音機雜音」、00年代的「網吧鍵盤敲擊聲」);
    矛盾性:用表麵的「熱鬧噪音」反襯內在的「時代焦慮」如《蛙》中計劃生育宣傳隊的廣播聲,表麵是「政策的呐喊」,實則暴露人性的掙紮);
    延續性:讓白噪音在不同場景中重複出現,形成「時代回響」如《平凡的世界》中雙水村的「打鐵聲」貫穿三代人,象征傳統生存方式的延續與變遷)。
    這些「時代的聲音碎片」,能讓小說超越個人敘事,成為記錄時代的「聲音博物館」。
    三、白噪音的設計方法:從觀察到轉化的創作閉環
    要在小說中巧妙運用白噪音,需經曆「觀察篩選轉化平衡」四個步驟,將生活中的噪音轉化為敘事的藝術。
    一)觀察:做生活的「聲音收集者」
    白噪音的設計素材源於日常觀察。寫作者需要養成「記錄聲音」的習慣:走在街頭時,記下賣煎餅果子的「滋啦」聲、電動車的「滴滴」鳴笛;在家做飯時,留意油鍋的「劈啪」響、瓷碗的「碰撞聲」;與人交談時,記錄對方的口頭禪、環境的背景音如咖啡館的「磨豆聲」、書店的「翻書聲」)。這些看似無用的聲音,都是未來的敘事寶藏。
    觀察時需注意:
    區分「有效噪音」與「無效噪音」:有效噪音需具備「可感知性」讀者能通過文字想象出聲音)與「關聯性」與人物、情節、主題相關);
    記錄「聲音的上下文」:不僅要記聲音本身,還要記它出現的時間、地點、伴隨的人物動作如「淩晨三點的醫院走廊,消毒水味裏混著護士推車的‘哐當’聲,值班醫生趴在桌上打盹」);
    捕捉「聲音的情緒色彩」:同樣的聲音在不同情境下有不同情緒如雨聲在戀愛場景中是浪漫,在孤獨場景中是淒涼)。
    這些觀察筆記將成為小說白噪音的「素材庫」。
    二)篩選:保留「有靈魂的噪音」
    並非所有觀察到的聲音都適合寫入小說。寫作者需要篩選出「有靈魂的噪音」——那些能引發共鳴、傳遞信息或塑造人物的細節。具體篩選標準:
    與人物相關:聲音應與人物的身份、性格、命運產生聯係如《簡·愛》中羅切斯特的馬車聲,暗示其貴族身份;《駱駝祥子》中祥子的「車轍聲」,象征他對獨立生活的渴望);
    與情節呼應:聲音可作為伏筆或線索如《紅樓夢》中「太虛幻境」的仙樂,與後續「盛極而衰」的悲劇形成對照);
    與主題契合:聲音應服務於小說的核心命題如《1984》中「老大哥」的廣播聲,強化極權統治的主題)。
    篩選過程需要「做減法」:刪除與主線無關的冗餘聲音,保留那些「少而精」的關鍵白噪音。
    三)轉化:讓噪音「生長」為敘事元素
    篩選出素材後,需將其轉化為小說中的有機部分。轉化的關鍵是「賦予聲音意義」——讓白噪音不再是孤立的細節,而是與其他敘事元素人物、情節、主題)產生化學反應。例如:
    與人物對話交織:讓白噪音成為對話的「潛台詞」。《父母愛情》中,江德福與安傑的爭吵常被「廚房炒菜聲」「窗外鳥鳴聲」打斷,這些聲音暗示兩人「吵不散的婚姻」;
    與場景描寫融合:讓白噪音成為場景的「氛圍催化劑」。《挪威的森林》中,直子守靈夜的「雨聲」與「蠟燭的劈啪聲」交織,強化了「死亡與孤獨」的氛圍;
    與主題表達呼應:讓白噪音成為主題的「具象符號」。《活著》中「老牛的哞叫」貫穿全書,從福貴買牛時的「沙啞叫聲」到他去世前的「低鳴」,象征「生命的堅韌與無常」。
    轉化的本質是「讓噪音說話」——通過細節的設計,讓白噪音主動傳遞信息、推動敘事。
    四)平衡:避免「噪音淹沒主線」
    白噪音雖好,卻需把握「度」。過多的白噪音會讓敘事變得拖遝,模糊主線;過少的白噪音則會讓故事顯得幹癟,缺乏真實感。平衡的關鍵是「主次分明」:
    時間分配:主線情節占據70篇幅,白噪音占據2030具體比例根據題材調整,現實主義小說可適當增加,懸疑小說需控製);
    節奏調控:在情節高潮處減少白噪音聚焦衝突),在過渡段落增加白噪音緩衝節奏);
    視角限製:通過人物視角篩選白噪音如《孔乙己》中酒客的視角隻關注「孔乙己的可笑」,不會注意到櫃台後的算盤聲)。
    這種平衡能讓白噪音成為敘事的「潤滑劑」,而非「絆腳石」。
    結語:白噪音是小說的「呼吸」
    在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我們每天被海量聲音包圍,卻常常聽不見真正的「聲音」。小說中的白噪音,正是對這種「聽覺麻木」的反叛——它提醒我們,真實的生活不在「宏大的宣言」裏,而在「水壺的鳴笛聲」裏;深刻的主題不在「直白的批判」裏,而在「玻璃杯碰撞的清脆聲」裏。
    對寫作者而言,掌握白噪音的敘事術,本質是學會「像生活一樣寫作」。當我們不再刻意追求「戲劇性」,而是俯身傾聽生活的白噪音;當我們不再迷信「主線推進」,而是允許細節自由生長;當我們將自己變成「聲音的收集者」與「意義的轉化者」,就能寫出真正「有血有肉、有魂有靈」的小說——這樣的作品,終將在讀者的記憶裏,留下永不消散的白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