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寫作方法論:當"真相"成為謊言,不可靠敘述的藝術與操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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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寫作方法論:當\"真相\"成為謊言——不可靠敘述的藝術與操控
讀者翻開一本小說時,最常陷入的\"認知陷阱\",往往來自那個\"說故事的人\"。他可能是個絮絮叨叨的老人,反複強調\"我說的都是真的\";可能是個神經質的凶手,在懺悔錄裏為自己的罪行尋找合理性;也可能是個天真的孩子,用片麵的視角拚湊出扭曲的世界。這些敘述者有一個共同特征:他們的講述與事實存在偏差——或因認知局限,或因主觀掩飾,或因記憶篡改。這種\"不可靠\"的敘事,恰恰是小說最具魅力的敘事策略之一。
不可靠敘述unreiabe narration)不是\"寫作失誤\",而是作者刻意設計的\"敘事迷局\"。它通過打破\"敘述者=真相代言人\"的傳統契約,讓讀者從被動接受轉為主動解謎,在\"懷疑驗證重構\"的過程中,深度參與故事的意義生產。本文將從不可靠敘述的\"底層邏輯\"出發,解析其四大類型、三大功能,並結合經典文本與創作實踐,揭示如何讓\"謊言\"成為小說的靈魂。
一、不可靠敘述的本質:敘事權的\"讓渡\"與\"博弈\"
傳統小說中,敘述者往往是\"全知者\"或\"可靠見證者\",讀者默認其講述與事實一致。但不可靠敘述打破了這一契約——敘述者的視角、記憶、認知或動機存在缺陷,導致其陳述與客觀事實或讀者的合理推斷)產生偏差。這種偏差的本質,是作者將\"敘事權\"部分讓渡給角色,讓讀者在\"解碼\"過程中完成對故事的重新建構。
不可靠敘述的\"不可靠性\",通常通過以下三種方式顯現:
事實性偏差:敘述者隱瞞關鍵信息如《羅生門》中強盜多襄丸對殺人動機的美化);
認知性偏差:敘述者因智力、經驗或精神狀態無法正確理解事件如《喧嘩與騷動》中班吉的碎片化記憶);
主觀性偏差:敘述者因偏見、利益或情感傾向扭曲事實如《洛麗塔》中亨伯特對\"禁忌之愛\"的詩意粉飾)。
這種\"讓渡\"並非削弱作者的權威,反而強化了敘事的層次感——讀者需要在\"敘述者的話\"與\"潛在的真實\"之間尋找縫隙,最終實現對故事更深刻的理解。
二、不可靠敘述的四大類型:從\"無心之失\"到\"蓄意欺騙\"
不可靠敘述的形態千變萬化,根據偏差的成因與程度,可分為以下四類:
1. 認知型不可靠:被\"認知邊界\"困住的敘述者
這類敘述者的偏差源於知識、經驗或理解能力的局限,他們並非故意說謊,而是\"不知道真相\"。
例如,福克納《喧嘩與騷動》中的班吉benjy),一個智力停留在3歲的白癡。他的敘述充滿碎片化的感官印象:\"我聽見了鍾聲,我知道那是四點鍾,因為凱蒂的婚紗是白色的,白色的婚紗在陽光下會發光......\"班吉無法理解時間的線性流動,也無法分辨記憶與現實的界限,他的講述是對事件的\"感知記錄\",而非\"事實還原\"。讀者需要通過昆丁班吉的哥哥)的注釋與迪爾西黑人女傭)的視角,才能拚湊出完整的家族悲劇。
功能:通過\"受限視角\"製造懸念,同時強化故事的\"真實感\"——現實中的人本就受限於認知能力,班吉的混亂恰恰是人類認知的縮影。
2. 記憶型不可靠:被\"時間濾鏡\"篡改的敘述者
這類敘述者的偏差源於記憶的模糊、美化或創傷性遺忘,他們的講述是對\"過去\"的重構,而非\"複製\"。
石黑一雄《長日將盡》中的管家史蒂文斯,是典型的記憶型不可靠敘述者。他以\"職業尊嚴\"為準則,刻意淡化自己與女雇主肯頓小姐的情感糾葛,將二戰期間英國貴族莊園的衰落歸咎於\"時代變遷\",卻回避了自己因過度壓抑情感導致的個人悲劇。直到小說結尾,讀者才通過他與肯頓小姐重逢的場景,意識到他所謂的\"尊嚴\"不過是逃避痛苦的借口,他的記憶是被\"職業操守\"徹底重構過的。
功能:通過\"記憶的不可靠性\"探討時間的殘酷性——人無法真正記住過去,隻能記住自己選擇記住的部分。
3. 主觀型不可靠:被\"立場\"汙染的敘述者
這類敘述者的偏差源於主觀立場如偏見、利益、情感),他們的講述是對\"事實\"的有意曲解,甚至\"撒謊\"。
納博科夫《洛麗塔》中的亨伯特·亨伯特,是文學史上最著名的主觀型不可靠敘述者。他以\"懺悔者\"的姿態講述自己誘拐12歲少女多洛蕾絲洛麗塔)的故事,卻用詩意的語言粉飾自己的欲望:\"她是我生命中的光,是藝術與美的化身......\"事實上,他的\"愛\"本質上是占有欲與控製欲的扭曲投射。亨伯特的敘述充滿矛盾:他聲稱\"保護\"洛麗塔,卻強迫她與自己同居;他強調\"道德覺醒\",卻在獲釋後仍試圖尋找她的蹤跡。讀者通過小說中零星的客觀線索如洛麗塔的信件、妓院老板的證詞),逐漸識破他的謊言。
功能:通過\"自我美化的謊言\"揭示人性的複雜——惡人未必承認自己是惡人,甚至可能將自己的惡行包裝成\"悲劇性的浪漫\"。
4. 視角型不可靠:被\"身份局限\"束縛的敘述者
這類敘述者的偏差源於身份的特殊性如性別、階級、文化),他們的講述是從單一視角出發的\"片麵真相\"。
芥川龍之介《竹林中》是視角型不可靠敘述的經典。強盜多襄丸、妻子真砂、武士金澤武弘已死,通過巫婆之口敘述)三方對同一樁殺人案的描述截然不同:多襄丸強調自己\"光明正大地決鬥\",真砂聲稱\"被侮辱後自殺未遂\",武士則說\"因羞憤而自刎\"。每個敘述者都因身份局限強盜想維護\"俠盜\"形象,妻子想掩蓋\"通奸\"事實,武士想保留\"尊嚴\")而扭曲真相。最終,讀者隻能看到一堆互相矛盾的\"碎片\",而\"真實\"永遠消失在敘事迷霧中。
功能:通過\"身份視角的局限性\"探討真相的相對性——所謂\"客觀事實\",不過是不同立場的敘述者共同編織的\"共識\"。
三、不可靠敘述的三大功能:從\"懸念製造\"到\"主題深化\"
不可靠敘述的價值遠不止\"製造反轉\",它能從敘事層麵推動情節發展,從主題層麵深化思想,從讀者層麵激發參與感。
1. 製造懸念:讓讀者成為\"偵探\"
不可靠敘述的核心魅力,在於它天然帶有\"解謎屬性\"。當敘述者的陳述出現矛盾如亨伯特反複強調\"洛麗塔是自願的\",卻隱瞞自己用藥物控製她的事實),讀者會本能地產生疑問:\"他為什麽要這麽說?真相到底是什麽?\"這種疑問會驅動讀者主動尋找線索,重構故事。
例如,阿加莎·克裏斯蒂的推理小說《羅傑疑案》中,敘述者\"我\"謝潑德醫生)以\"目擊者\"身份講述鄰居羅傑被殺的過程,卻隱藏了自己才是凶手的關鍵信息。讀者跟隨\"我\"的視角一步步接近真相,最終在結尾被\"我\"的敘述漏洞如\"我不可能知道某個隻有凶手才知道的細節\")震驚,從而完成對\"不可靠敘述\"的解碼。
2. 揭示人性:讓\"謊言\"成為照妖鏡
不可靠敘述者的\"掩飾\"或\"扭曲\",往往暴露其內心最隱秘的欲望、恐懼或創傷。通過分析敘述者的\"不可靠性\",讀者能更深刻地理解角色的心理動機。
例如,《洛麗塔》中亨伯特對\"童年創傷\"的回避他多次強調自己\"正常\",卻反複回憶與小女孩的曖昧經曆),暗示他的\"戀童癖\"源於對\"正常愛情\"的絕望;《長日將盡》中史蒂文斯對\"情感缺失\"的美化他將自己與肯頓小姐的錯過歸咎於\"職責所在\"),暴露了他對\"真實情感\"的恐懼。
3. 解構真實:讓\"絕對真理\"走向消解
傳統小說追求\"真實感\",但不可靠敘述打破了這一神話——它告訴讀者:\"真相\"是敘事建構的產物,不同視角、立場、認知水平的敘述者,會生產出不同的\"真相\"。這種解構不僅讓小說更貼近現實現實中的人本就無法完全客觀),也讓主題更具哲學深度。
例如,電影《冰血暴》原著為科恩兄弟的同名小說)中,三個角色殺手、警長、受害者遺孀)對同一樁綁架謀殺案的敘述完全矛盾:殺手說自己\"為民除害\",警長說自己\"無辜被牽連\",遺孀說自己\"被迫配合\"。觀眾最終發現,所謂\"真相\"不過是各方為掩蓋自身利益而編造的謊言,而\"暴力\"本身才是唯一的\"真實\"。這種解構讓小說超越了\"罪案懸疑\"的表層,直指人性的虛偽與荒誕。
四、不可靠敘述的創作技巧:如何讓\"謊言\"可信且深刻?
要讓不可靠敘述發揮效力,關鍵在於\"控製偏差\"——既不能讓讀者過早識破\"謊言\"失去解謎樂趣),也不能讓偏差過於離譜破壞基本可信度)。以下是具體技巧:
1. 設計\"可信的漏洞\":讓偏差有跡可循
不可靠敘述者的\"謊言\"需要藏有\"線索\",這些線索可能是細節矛盾、邏輯漏洞,或與其他敘述者的證詞衝突。
例如,在《洛麗塔》中,亨伯特聲稱\"洛麗塔自願跟我走\",但讀者會發現:
洛麗塔的年齡12歲)遠低於法定成年年齡;
亨伯特為她支付的\"零花錢\"實際是控製她的籌碼;
洛麗塔後來逃跑時的決絕\"我恨你,我恨你\")與亨伯特描述的\"她愛我\"形成反差。
這些細節構成\"不可靠性\"的線索,讀者通過拚接線索,最終識破謊言。
2. 控製\"信息差\":讓讀者\"先入為主\"再\"反轉\"
作者可以通過敘述者的\"片麵視角\",先向讀者傳遞錯誤信息,再通過其他角色或線索修正。
例如,石黑一雄《別讓我走》中,克隆人凱西以\"回憶者\"身份講述自己與朋友露絲、湯米的成長故事,強調\"我們的命運是成為器官捐獻者\"。但隨著情節推進,讀者會發現:
凱西對\"正常人類生活\"的向往,源於她對\"克隆人身份\"的認知局限;
露絲的\"早逝\"並非偶然,而是克隆人管理體係的刻意安排;
湯米的\"特殊才能\"繪畫)被管理者利用,成為維持克隆人\"希望\"的工具。
凱西的敘述始終帶著\"克隆人\"的認知濾鏡,讀者需要通過後續情節如參觀\"捐獻中心\"的真相)修正對故事的理解。
3. 平衡\"主觀性\"與\"客觀性\":讓偏差服務於主題
不可靠敘述的偏差不應是隨意的,而應與小說的主題緊密相關。
例如,若主題是\"記憶的不可靠性\",可選擇記憶型不可靠敘述者如《喧嘩與騷動》的班吉);若主題是\"權力的欺騙性\",可選擇主觀型不可靠敘述者如《1984》中奧布賴恩對溫斯頓的洗腦)。
《使女的故事》中,敘述者奧芙弗雷德的\"不可靠性\"正服務於\"極權社會對女性記憶的摧毀\"這一主題:她反複修正自己對\"過去\"的描述如\"我曾是大學教授\"到\"我曾是家庭主婦\"),暗示極權體製通過改寫曆史來控製女性的思想。
4. 避免\"為不可靠而不可靠\":讓偏差推動情節
不可靠敘述的最終目的是服務故事,而非單純炫技。偏差應成為情節發展的動力,或揭示角色的核心矛盾。
例如,《冰血暴》中殺手的\"為民除害\"謊言,推動了他與警長的對抗;史蒂文斯的\"職業尊嚴\"謊言,導致他與肯頓小姐的終身遺憾;亨伯特的\"禁忌之愛\"謊言,最終將他送進監獄。這些偏差不僅是敘事策略,更是角色命運的推手。
結語:不可靠敘述是\"真實的另一種模樣\"
不可靠敘述不是小說的\"缺陷\",而是作者與讀者之間的\"智力遊戲\"。它通過打破\"敘述者=真相\"的傳統契約,讓讀者從\"被動接收者\"變為\"主動解謎者\",在與文本的博弈中完成對故事意義的建構。
當我們學會設計不可靠敘述者時,我們實際上是在探索人性的複雜——每個人都是自己人生的敘述者,我們的講述必然帶著認知、記憶與立場的局限。小說中的不可靠敘述,不過是將這種\"人性的真實\"放大到紙麵上,讓我們在\"懷疑\"與\"確信\"的搖擺中,更深刻地理解:所謂\"真實\",或許隻是不同視角下的\"共識\";而所謂\"永恒\",恰恰藏在那些被反複解構又重構的敘事裂縫中。
畢竟,最好的不可靠敘述,不是讓讀者\"看穿謊言\",而是讓讀者在\"尋找真相\"的過程中,觸摸到人性最真實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