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時分，北風輕卷，大雪紛紛揚揚灑落，天地間一片銀白。鴻雁成群棲息，窗外的世界仿佛被冰雪封存，靜謐而又純淨。
    莊周歸來後，三觀便與奶奶、老奶奶一同住在堂屋。三觀說，在堂屋裏，既能跟著兩位長輩習字吟詩，又有可口吃食，心裏滿是歡喜。
    晚飯後，屋內昏黃的油燈搖曳。
    莊周如往常一樣，伏案揮筆著述，此刻他正沉浸在《齊物論》的書寫中。
    田珞低著眉，櫻桃小口微微抿著，借著燈光專注地納鞋底。
    自從夫君回家，田珞的麵色愈發紅潤，平日裏添加了許多說笑。她手不停活，笑著問莊周：“別隻顧埋頭寫啦，給我講講，這《齊物論》到底寫的啥？齊物又是啥意思？日後人家問起，我也得說出個所以然來呀。”
    莊周聞言，臉上泛起笑意：“我在楚國見到江尹時，他給我講了南郭子綦的事兒。我就從這事兒給你說起吧。”
    田珞依舊低著眉，輕聲問道：“南郭子綦啥事情？我可認真聽著呢。”
    莊周道：“南郭子綦是楚昭王的庶弟，還擔任著楚莊王的司馬官。我總覺得自己與他在某些方麵頗為相通，故而對他心生敬意。我根據這些年遊學的所見所感，借寫南郭子綦，來表達我對世間諸事的看法與情感。”
    “哦。”田珞輕輕應了一聲，把針在頭發上蹭一蹭，繼續納著鞋底，“那你快給我講講，也讓我長長見識。”
    莊周笑著開口：“楚國有個叫南郭子綦的人，此人德行高尚，始終堅守正道。有一日，他在家中閑來無事，便靠著一條幾案靜靜坐下。隻見他意守丹田，緩緩仰天呼吸，不多時便摒棄了雜念，凝神入靜，漸漸到了物我兩忘的境界，達到了‘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合一’的奇妙狀態。當時，他的弟子顏成子遊垂手在一旁低首站立。過了一陣，弟子見先生眼睛雖睜著，卻直勾勾的，連瞳子都不轉動一下，整個人一動不動，宛如一隻呆頭木鵝。顏成子遊猜測，老師莫不是靈魂出竅，正在天國的瓊樓玉宇間暢遊，隻留這軀殼在塵世？又或者是天熱中暑，亦或是年老中風了？他越想越覺得老師模樣怪異，心中害怕。為了保險起見，他趕忙把頭湊過去，提高聲音問道：‘先生、先生，您今日這是咋了？可是身體不適？為何坐了許久都毫無動靜？難道靜坐就該外表如枯木，內心似死灰嗎？形體能如幹枯樹木，精神思想也能如此毫無波瀾嗎？以往弟子也見過旁人靜坐，可從未曾見過像您這般一動不動的呀！’”
    莊周說著，看向田珞，”此時的南郭子綦，就如同我剛回家那幾日的你，白天一睡著便喊不醒了。”
    “去你的！”田珞低著眉，抿著嘴輕笑，“夫君你不也時常靜坐沉思，形如枯木嗎？”
    莊周接著講：“南郭子綦先是轉動了一下眼珠，隨後揚起雙手伸了個懶腰，恰似一尊泥菩薩突然顯靈，從深度忘我狀態中蘇醒過來。他微微一笑，說道：‘偃，你這問題問得妙啊。我練習靜坐功多年，今日竟自然而然地感到丹田下一股真氣沸騰熾熱，循環流動，疏通百脈，仿佛醍醐灌頂，周身春意融融。在這身心飄逸之中，我渾然忘卻世態人情，與天地萬物融為一體，沒想到竟真的功到渠成了！此等境界，沒有多年修煉難以達到，旁人又怎能理解。你覺得我靜坐模樣奇特，故而驚奇呼喊，這也難怪，就如同你隻聽過人籟，卻沒聽過地籟，或者隻聽過地籟，卻不知天籟一般。’”
    田珞好奇心頓起：“夫君，何為人籟、地籟、天籟呢？快給鄙妾講講，讓奴家長些見識。”
    莊周笑笑，繼續說道：“當時顏成子遊正無聊，聽聞此言，趕忙接上話，‘先生，我鬥膽請教，這天籟、地籟、人籟究竟是何含義？小子正好閑著，想增長點見識，請先生賜教。’”
    田珞催促：“你故意說我的吧？夫君別賣關子了，快講給我聽。”
    “忽忽”，屋外大風驟緊，幾片雪粒子打著旋兒，從屋簷縫隙鑽進來，燈苗兒猛地跳躍幾下。
    莊周看了眼田珞，接著講：“南郭子綦的靜坐被弟子打斷，一時難以再靜下來，便清了清嗓子，緩緩說道‘人活在世，呼吸是人生存的根本，大自然也是如此，一呼一吸便成風。風若不發作便罷，一旦發作，大地上數不清的竅孔都會發出聲響。你可曾聽過那大風呼嘯怒號的聲音？’”
    莊周停下來，問田珞，”你且聽聽外麵，都有什麽聲音？”
    田珞靜靜聆聽片刻，道：“有風吹樹枝的‘吱吱’聲，雪粒打在門窗上的‘唰唰’聲，還有狗在風雪中狂吠聲……”
    莊周笑道：“咱這兒是平原，南郭子綦所處之地有大山。那深幽山穀，山陵上陡峭崢嶸之處，就像巨大的洞穴；那千年老樹，粗有百圍，樹幹上的坑窪洞洞，有的如深池，有的似淺坑。清風徐來，便有細微和聲；長風呼嘯，便有宏大反響；暴風驟停，萬般竅穴便寂然無聲。這些竅孔發出的聲音，有的如湍急流水，有的似山穀回蕩，有的像鳥兒嘰喳。仿佛前麵的鳥兒在嗚嗚領唱，後麵的鳥兒在呼呼附和。有的像圓柱上插入橫木的方孔之聲，有的似杯圈碰撞，有的如圈圍柵欄晃動，有的像迅疾箭鏃飛過，有的若舂米臼窩搗動；有的像大鼻子呼吸，有的像歪嘴巴吞吐，有的像尖耳朵聽聞；有的像細細呼吸，有的像急促喘息；有的像大聲嗬叱，有的像放聲呼喊，有的像斥人罵聲，有的像呼救嘶喊，有的像嚎啕大哭，有的像哈哈歡笑；有的哀哀切切，宛如哭喪婦的哽咽。你難道不曾見風兒吹過，萬物隨風搖曳之景？大風拂過，這些洞窿發出的聲音，形形色色，千奇百怪。有的激烈如海水澎湃，有的幽深如峽穀怪聲。總之，一竅一響，萬竅呼應，小風小奏，大風大奏，此起彼伏，猶如王宮裏的樂隊齊鳴，煞是好聽。即便大風過後，仔細聆聽，山林草木仍在輕輕搖曳，發出悉悉簌簌之聲。”
    田珞笑道：“夫君，婢妾真佩服你的口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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